其“先世自小兴州徙定兴之江村,世有名畿辅”。明神宗万历三年(公元1575),鹿善继生于一个以忠正节义著称的家庭。祖父鹿久徵为明万历进士,曾为息县知县,“时诏天下度田,分署上中下壤,息独下壤报,上官屡却之,久徵曰:‘度田以纾民,乃病民乎!’执不移,故额田二万八千顷,至是占隐毕出,溢田四千余顷,则以现赋均派之,阖邑民沾其利。”其后,补山西襄垣县,擢陕西道御史,补江西道巡按苏松诸郡,皆伉直任事,勤政爱民,又敢于犯颜争辩,很具正直儒者之风范。“方是时,上以军政考察不当,兵部并斥南北科道三十余人,御史马经纶以为言,亦夺职。适久徵还朝,上疏申救,辞激切,上怒,谪判泽州。”后迁荥阳泽令,未任而卒。父鹿正,字成宇,为久徵长子,“少为诸生以孝闻,性不解饮,顾好客,客常满座,为人倜傥有道骨,能急人难,至激于大义,为排解虽自弃其身家不恤,年八十余卒,人至今称鹿太公”。
清朝初期著名的“理学名臣”李光地给予鹿久徵极高评价,以为其“无怍于圣贤”,谓:“鹿氏父子祖孙,粹然儒者,其服官居乡,洁修亮节,暨乎投难死毁,代有传纪,太公则介乎其间,终身不仕,颓然若一耕夫耳。当魏忠贤糜灭善类之际,中外仰息回焰溅波,靡不焦烂。于斯时也,能为申屠太邶之事,亦庶几贤矣。而太公护持营救,归骨收孤,曾不虑吹毛之及己,卒以诚心厚德,神之相之,虽有害几莫之能发,此其所处较诸古人不亦优乎……观其佐父以清直,而勖子以勤瘁,直至视子孙殒身以殉忠孝,而悲慰交胸,大义慨然,则公之平生,其非逐名矫节,而无怍于圣贤也,决矣。”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鹿善继自然深受影响,且能禀承家风。
鹿善继“端方谨悫”,“生而凝重,少不嬉戏”,家人不令其就塾师,而在家中接受祖父的教育。明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八月,鹿善继应顺天乡试,“因场中题未得解,归而旁搜诸家注义,其有采辑王文成公《传习录》中语者,每阅之,则心动”。第二年,他终于得到祖父鹿久征在任上寄送的一部《王文成公全书》,于是取其中《传习录》,“寝食其中,慨然有必为圣贤之志”。明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同邑薛一鹗孝廉“诬谤之事起”,牵连多人,鹿善继以为,“是可诬也,孰不可诬也”,乃挺身而出,白于新县令胡嘉桂“持勘”,几得雪之。然而转过年来,事情又发生了变故,鹿善继在此事中一展其忠正节义风采。据其门人陈鋐编次之《年谱》“明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所记:
“是年,邑绅之不类者,复簧鼓郡守,事几变。先生愈益奋发,时启泰先生(孙奇逢)馆都门,先生飞书招之,共集孝廉诸生三十六人为告于守,守语稍侵先生。先生愤然曰:“论官者何忍以循良被恶名,养士者何忍以衣冠涂炭?借胥吏以倾士类,借士类以倾县官,尚有天日乎?某等颇知自爱,从前未尝来,此后定不来,独此义愤所激不容不来尔。”侃侃昌言,守为气夺,同侪虑激怒,退而戒之。先生曰:“彼中情怯尔,畏我辈法语,支吾不暇,何怒为?”乃复告于观察刘公洪谟,刘公以风节著,与先生意合,事得白。 为雪诬谤,主持正义,鹿善继竟不惜“发动学运”,“共集孝廉诸生三十六人为告于守”,并且愤然与之抗辩,卒获成功。其敢于任事的胆识与策略均甚为出众。这我们就不难理解其为官后在“金花银”事件中如何敢作敢为了。
明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春,鹿善继会试赐进士出身,观使兵部。后授户部山东司主事,职盐法,以国家边饷取足于此故,而究心盐法,向专家学习,作《粤闽盐法议》。明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鹿善继四十五岁时发生了著名的“金花银”事件。他时任户部河南司主事,署广东司事,据《明史·鹿善继传》中记载:“辽左饷中绝,廷臣数请发帑,不报。会广东进金花银,善继稽旧制,金花贮库,备各边应用。乃奏记尚书李汝华曰:‘与其请不发之帑,何如留未进之金。’汝华然之,帝怒,夺善继俸一年,趣补进。善继持不可,以死争。乃夺汝华俸二月,降善继一级,调外。”当时,在著名的萨尔浒战役中,明军丧师三路,遭受了重大失败。努尔哈赤乘势率后金兵攻陷了大明重镇开原、铁岭,进逼辽沈,窥伺中原,形势十分危急。而在“辽左饷中绝”且“廷臣数请发帑,不报”的情况下,鹿善继依据旧制,建议采取扣留“金花银”的办法解决辽东战事的紧急需要,完全出于公忠体国之心,且于法于理于情皆合,故而征得了户部尚书李汝华的同意。但他们的这一举动,却严重地触动了腐败的明皇室的私利。因为所谓“金华银”,乃是“国初以备各边之缓急,俱解太仓,其后改解内府,宫中视为私钱矣”。尽管鹿善继“以死争”,还是受到了降级、调外的处理。当其决计归里时,掾吏“环泣曰:‘非专责,何苦认真!独烦一推署符尔’。”所谓“非专责”,是因为此事并非鹿善继职内必管之事。且由于此事极大触犯皇室利益,故户部尚书李汝华最终同意这种甚具“政治风险”的做法,除为事亟无法所迫外,更多的是因为鹿善继的慨然担当。因为他在提出这个方案时,明确向李汝华表示:“如干上怒,愿以身任”。
方向瑛在《鹿忠节公传》中记载:“善继言于户部尚书李汝华曰:与其请不出之帑,何如留未进之银,如干上怒,愿以身任。汝华如其言,疏请。上怒,夺善继俸一年,汝华欲补进,善继奋曰:司官以死生争,堂官以去就争。上意即坚未必不可回也。廷谢日,阉人阖扉勒索太仓银,善继飞书主太仓者刘荣嗣。刘报曰:发三日矣。实未发也。诏责补还,善继复持不可。曰:有可还,安用借?请以善继言回奏,死生惟命。阉愕眙而去。当是时,上怒不测,人皆为善继危,太公闻之掀髯曰:臣子不当如是耶?诚口保身非吾儿事。”
遭受贬谪之逆境,恰又表现出了鹿善继坚卓的人格与学养魅力:“被谪日,急宣户部堂司官声如雷动,先生适食于贾公寓坐,客失色,先生食自若,食毕,徐着衣去。贾公后语启泰先生曰:当此时,食犹能下咽乎!吾于是觇公不动心之学矣。”
明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复原官。明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因其突出的才干而改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大学士孙承宗理兵部事,推心任之。及阅视关门,以善继从。出督师,复表为赞画。布衣羸马,出入亭障间,延见将卒相劳苦,拓地四百里,收复城堡数十,承宗倚之若左右手。在关四年,累进员外郎、郎中。承宗谢事,善继亦告归。”这期间,吏部铨司官缺,“廷议属善继”。应该说,这是一个握有实权、令人瞩目的职位,即庸常官场所谓“肥缺”。孙承宗亦以可在京邸奉养老父为缘由劝他回京上任。鹿善继不为所动,慨然曰:“辞塞上就铨司,此常人所不为也,而谓善继愿之乎?相公一日在师中,某即一日在幕中。善继须眉如戟,肯回头作吏部郎乎?家大人范阳男子书来,嘱善继好从公于边,老人为汝加一餐矣。相公以常人待善继犹可,而竟以常人待家大人乎?”卒不赴。
鹿善继与其父鹿太公(正)父子的忠正节义的肝胆还表现在对东林党人及其子弟的帮助上。当时魏忠贤阉党残酷迫害东林党人,士人避之不及,而鹿氏父子却大施援手毫不畏惧。史载:“先是,杨、左之狱起,魏大中子学洢、左光斗弟光明,先后投鹿太公家。太公客之,与所善义士容城举人孙奇逢谋,持书走关门,告其难于承宗。承宗、善继谋取借巡视蓟门,请入觐。奄党大哗,谓阁部将提兵清君侧,严旨阻之。狱益急,五日一追赃,搒掠甚酷。太公急募得数百金输之,而两人者则皆已毙矣。至是善继归,而周顺昌之狱又起。顺昌,善继同年生,善继又为募得数百金,金入而顺昌又毙。奄党居近善继家,难家子弟仆从相望于道。太公曰:‘吾不惧也。’”在“人皆咋舌”的情况下,“鹿氏父子不顾一时,义声动天下”。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复起为尚宝卿、迁太常少卿,管光禄寺丞事。后再次告归田里,以课徒讲学为乐,生徒益众。
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农历7月,清兵攻定兴。县令病,邑绅请鹿善继入城谋划守御。鹿善继慷慨道:“年来中原士大夫非望风而走,则髡发以降,某实耻之!”遂别鹿太公,未及与家人语,与诸绅赴难,与敌相持六日,城破死之。当是时,清兵以“刃协降,善继不可,兵怒斫公三刀,复射一矢而死”,终年六十二岁。
门人陈鋐所编次《年谱》记云:“ 先生部署方定,而后薄城下矣。时二十二日也。先生曩所讨论于辽左者,无不思试之,于今相持至二十七日,敌肉薄,环攻城陷,先生死之。呜呼!先生之学于斯益见矣。居恒尝语启泰先生曰:“我辈学问须打破死生关头,才能无入不自得。则先生之谈笑入城,城陷而死,殆其日用常行乎!或有疑先生可以无死者,夫先生非守土之官,固无死法,而先生当城亡之会,亦无生法,何也?城既破矣,除匿眢井外则跪而乞髡而降耳。先生平生做人,一点一画,未有丝毫假借,顾当颠沛而不于是,偷生苟色以与庸众者伍,何以为先生。生不生事小,仁不仁事大。尝于序石蕊而言之矣。所可悲者,向也樽俎之间,制敌国之命有余,今则毕智竭力守一邑而不足,岂时势之不同耶!然则,果谁坏我长城而贻之戚耶?”是时,启泰先生在容城,解元(鹿善继之子鹿化麟)奉太公往依焉,鋐举家附之。农历8月1日黎明,容城被攻甚急,晡时传定兴失守,其夜解元缒城奔视,鋐兄锐随之,比至,从一泉先生子怀洙得先生遇害状,遣使驰报太公,太公闻而义之,援笔为谕曰:“尔父求仁得仁,死亦何恨!尔不必作儿女态也。”太公其明于大义者哉!”
鹿善继死节事闻于朝,追赠大理寺卿,谥“忠节”,并敕建祠祭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