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贞观三年,太子少师李纲有脚疾,不堪践履。太宗赐步舆,令三卫举入东宫,诏皇太子引上殿,亲拜之,大见崇重。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理顺辞直,听者忘倦。太子尝商略古来君臣名教,竭忠尽节之事,纲懔然曰:“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为难,纲以为易。”每吐论发言,皆辞色慷慨,有不可夺之志,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

  贞观六年,诏曰:“朕比寻讨经史,明王圣帝曷尝无师傅哉?前所进令遂不睹三师之位,意将未可,何以然?黄帝学大颠,颛顼学录图,尧学尹寿,舜学务成昭,禹学西王国,汤学威子伯,文王学子期,武王学虢叔。前代圣王,未遭此师,则功业不著乎天下,名誉不传乎载籍。况朕接百王之末,智不同圣人,其无师傅,安可以临兆民者哉?《诗》不云乎:‘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夫不学,则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可即著令,置三师之位。”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上智之人,自无所染,但中智之人无恒,从教而变,况太子师保,古难其选。成王幼小,周、召为保傅。左右皆贤,日闻雅训,足以长仁益德,使为圣君。秦之胡亥,用赵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嗣位,诛功臣,杀亲族,酷暴不已,旋踵而亡。故知人之善恶,诚由近习。朕今为太子、诸王精选师傅,令其式瞻礼度,有所裨益。公等可访正直忠信者,各举三两人。”

  贞观十一年,以礼部尚书王珪兼为魏王师。太宗谓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古来帝子,生于深宫,及其成人,无不骄逸,是以倾覆相踵,少能自济。我今严教子弟,欲皆得安全。王珪,我久驱使,甚知刚直,志存忠孝,选为子师。卿宜语泰,每对王珪,如见我面,宜加尊敬,不得懈怠。”珪亦以师道自处,时议善之也。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曰:“三师以德道人者也。若师体卑,太子无所取则。”于是诏令撰太子接三师仪注。太子出殿门迎,先拜三师,三师答拜,每门让三师。三师坐,太子乃坐。与三师书,前名惶恐,后名惶恐再拜。

  贞观十八年,高宗初立为皇太子,尚未尊贤重道,太宗又尝令太子居寝殿之侧,绝不往东宫。散骑常侍刘洎上书曰:

  臣闻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齿学三让,元良由是作贞。斯皆屈主祀之尊,申下交之义。故得刍言咸荐,睿问旁通,不出轩庭,坐知天壤,率由兹道,永固鸿基者焉。至若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未曾识忧惧,无由晓风雅。虽复神机不测,天纵生知,而开物成务,终由外奖。匪夫崇彼干籥,听兹谣颂,何以辨章庶类,甄核彝伦?历考圣贤,咸资琢玉。是故周储上哲,师望、奭而加裕;汉嗣深仁,引园、绮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恶之际,兴亡斯在,不勤于始,将悔于终。是以晁错上书,令通政术,贾谊献策,务知礼教。窃惟皇太子玉裕挺生,金声夙振,明允笃诚之美,孝友仁义之方,皆挺自天姿,非劳审谕,固以华夷仰德,翔泳希风矣。然则寝门视膳,已表于三朝,艺宫论道,宜弘于四术。虽富于春秋,饬躬有渐,实恐岁月易往,堕业兴讥,取适晏安,言从此始,臣以愚短,幸参侍从,思广储明,暂愿闻彻,不敢曲陈故事,切请以圣德言之。

  伏惟陛下庭睿膺图,登庸历试。多才多艺,道著于匡时;允文允武,功成于纂祀。万方即叙,九围清晏。尚且虽休勿休,日慎一日,求异闻于振古,劳睿思于当年。乙夜观书,事高汉帝;马上披卷,勤过魏王。陛下自励如此,而令太子优游弃日,不习图书,臣所未谕一也。加以暂屏机务,即寓雕虫。纡宝思于天文,则长河韬映;摛玉华于仙札,则流霞成彩。固以锱铢万代,冠冕百王,屈、宋不足以升堂,钟、张何阶于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太子悠然静处,不寻篇翰,臣所未谕二也。陛下备该众妙,独秀寰中,犹晦天聪,俯询凡识。听朝之隙,引见群官,降以温颜,访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闾里好恶,凡有巨细,必关闻听。陛下自行如此,而令太子久趋入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谕三也。陛下若谓无益,则何事劳神;若谓有成,则宜申贻厥。蔑而不急,未见其可。伏愿俯推睿范,训及储君,授以良书,娱之嘉客。朝披经史,观成败于前踪;晚接宾游,访得失于当代。间以书札,继以篇章,则日闻所未闻,日见所未见。副德愈光,群生之福也。

  窃以良娣之选,遍于中国。仰惟圣旨,本求典内,冀防微,慎远虑,臣下所知。暨乎征简人物,则与聘纳相违,监抚二周,未近一士。愚谓内既如彼,外亦宜然者,恐招物议,谓陛下重内而轻外也。古之太子,问安而退,所以广敬于君父;异宫而处,所以分别于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闱,动移旬朔,师傅已下,无由接见。假令供奉有隙,暂还东朝,拜谒既疏,且事俯仰,规谏之道,固所未暇。陛下不可以亲教,宫宷无因以进言,虽有具寮,竟将何补?

  伏愿俯循前躅,稍抑下流,弘远大之规,展师友之义,则离徽克茂,帝图斯广,凡在黎元,孰不庆赖!太子温良恭俭,聪明睿哲,含灵所悉,臣岂不知,而浅识勤勤,思效愚忠者,愿沧溟益润,日月增华也。

  太宗乃令洎与岑文本、马周递日往东宫,与皇太子谈论。

译文

  贞观三年,太子少师李纲患有脚痛的疾病,不能穿鞋走路。于是唐太宗赏赐给他一辆代替步行的“车子”,并命令侍卫抬他进入东宫,还下诏命令皇太子亲自迎接他上殿,亲自行礼作揖,以示对他的敬重。李纲为太子讲述君臣父子之间的礼仪,还有日常饮食起居方面的礼节,道理明畅,言语直白,让听者不知疲倦。太子曾经与李纲商讨自古以来君臣之间的伦理纲常,以及效忠尽节之事,李纲正气凛然地说:“受托于先王,身负辅佐储君的使命,古人认为这件事十分困难,臣却以为十分容易。”每当论起此事,李纲一脸正气,言语激昂,透露出一种刚正坚定的志向,太子每次都为之肃然起敬。

  贞观六年,唐太宗下诏说:“我近来研读经典,知道古代英明的帝王,圣贤的君子都不能没有师傅。前时进上待批的诏令未设三师之位,我认为这样不好,为什么呢?昔日,黄帝向大颠求教,颛顼向录图问学,尧以尹寿为师,此外,舜向成昭学习,禹在西王国求学,汤学威子伯,文王学子期,武王学虢叔。前代圣明的君王,如果没有遇到这些名师的点化,他们的功绩就不能广布天下,自己的声名也不能名垂史册。何况我在百王之后统领天下,才智与圣人有所差别,要是没有师傅,怎么能够君临天下呢?《诗经》上不是说:‘要想不犯错误不忘教训,都必须从旧的规章制度入手。’不学习,就不能明白古时治国的道理。像现在这样没有名师的教导就能统领天下,获得太平的,历史上还不曾有过啊。应马上发布命令,设立三师的职位。”

  贞观八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上等智能的圣人,当然不会沾染恶习,但中等智能的人不稳定,他们的性情会随着教育而变化,况且太子的师傅,在古代就很难挑选。周成王即位时年纪幼小,周公、召公做他的太保太傅,左右都是贤人,每天他都能听到有益的教诲,这足以增长他的仁义道德,使他成为圣君。秦二世胡亥,用赵高做师傅,赵高教他刑法,胡亥继位后,就诛戮功臣,屠杀亲族,残酷暴虐到了极点,结果秦国很快就灭亡了。由此可知人的善恶确实受身边人的影响。我如今要给太子、诸王精心挑选师傅,让他们耳濡目染礼仪法度,对自身的修养有所补益。诸位大臣,你们可求访正直忠信的人,各自推荐三两个人作为候选。”

  贞观十一年,太宗任命礼部尚书王珪兼任魏王的老师。唐太宗对尚书左仆射房玄龄说:“自古以来的帝王之子,生长于深宫之中,等到他们长大成人,没有一个不是骄奢淫逸的,因此相继灭亡,很少有能够自救的。我现在严格教育子弟,希望他们都能够保全自己。王珪是我长期任用的人,我非常了解他刚直的个性,他心存忠孝,因此选择他来担任皇子的老师。你应该告诉魏王李泰:每次见到王珪,就如同见到我一样,应该倍加尊敬,不能懈怠。”王珪也用为师之道来要求自己,得到了当时的好评。

  贞观十七年,唐太宗对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说:“三师是以德行来教导太子的人。如果三师的身份卑下,太子就没有学习的榜样。”于是下诏,让人编撰太子接待三师的礼仪制度,太子要走出殿门迎接师父,先礼拜三师,然后三师答拜,每当过门时要让三师在前。三师坐下后,太子才能坐。写给三师的书信,前边称“惶恐”,后边再写上“惶恐再拜”。

  贞观十八年,高宗刚被立为太子时,还不尊贤重道,太宗又曾经命令太子居住在自己寝宫的旁边,并且不准太子住到东宫去。散骑常侍刘洎上疏说:

  我听说太子要多方学习,才能成就德名;通过学习懂得礼义“三让”的法则,国家就能享受太平。历代皇子都不怕降低自己的身份,推行广泛的大义。所以,不管是粗浅的言论,还是睿智的学问,只要是有益的,就要学习,以求触类旁通。虽然足不出户,却能知道天下大事。只有这种办法,才可以使国家大业,得以巩固。对于从小生长在皇宫中的太子,他一直在侍女的身边长大,从未经历过忧患恐惧,也不懂得雅正之道。即使生性聪明,然而要成就大业,终需别人帮助。如果不重视诗书礼乐的教化,那他凭什么去辨别世理人伦?历代成就圣王的过程,就像雕琢玉器一样。周成王崇尚贤明,以太公、召公为师,美德得以保全;惠帝仁义,引园、绮里奇等四位贤人让他的威德显扬。太子维系着国家和宗庙的兴亡,国家的命运与他的善恶息息相关。如果一开始就不勤于世事,最终必定后悔。所以晁错上书,是为了要求太子通晓治国方略;贾谊进献策论,是想让太子辨明礼敬,教化天下。我认为,皇太子天资聪明、德性仁和,具备明察笃厚诚信文美、忠孝仁义之德,这些来自他的天性,而不是通过受教育得来的,国家的江山社稷都须仰仗其德行加以巩固。太子在陛下身边侍奉寝食,在朝中已做出了表率,他在谈论艺术时体现出的聪明才智,也应在诗书礼乐方面加以弘扬。太子虽然年轻气盛,有充分的时间修养性情,但我实在担心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荒废了学业,引起讥谤,安逸之风从此开始。我见识短小,有幸侍奉太子,想要使太子思虑开阔,使其在不久的将来闻名四方。我不敢故意陈述旧事,只是希望以陛下的圣明为例来作为说明。

  陛下雄才伟略、蒙受天命,荣登帝位、身经百战。多才多艺,匡补时弊;文武双才,建功立业。万方有序,天下太平。即使这样,陛下仍不敢懈怠,一日比一日谨慎,从历史兴亡中获得新知,像当年那样终日劳神苦思于政务。陛下夜夜阅读典籍,比汉武帝还卓著;在马上阅览经史,比魏武帝还勤勉。陛下能自我鞭策,如此勤奋,可却让太子整日悠闲,荒废时间,不修习书文,这是臣子我第一个不明白的地方。另外,陛下一搁下政务,马上投入文学写作。文章构思之妙,使长河顿失光彩,书法结构之精,令流霞飞彩黯然。因此称得上万世稀有之作,百王望尘莫及,即使屈原、宋玉都不足以相比,钟繇、张芝也难以入室。陛下能够如此,而太子却悠然自处,无所事事,不修习书文,这是我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陛下博采众长,亘古未有,虚怀若谷,不耻下问,朝会之余,接见百官,和颜悦色,广闻博取,询问古今之理。所以能知道朝廷上的对错,民间的好恶,事不论大小,都必须亲自过问。陛下身体力行,却让太子长久地陪伴自己左右,不接触正人君子,这是我第三个不明白的地方。陛下如果认为这些没有好处,为何还对此事费尽心思呢?如果认为这些有益,那就应该加以申明,为子孙做出榜样。陛下轻视了此事,对此不加以重视,恐怕是不可以的。我希望陛下推行您的风范,教诫太子,用好书教授他,使他与有才能的人交往。使太子能在早晨披阅经史,探索前朝成败的经验:夜里接待宾客,考察当代社会的得失。有时间经常写文章,那么太子就会日渐进益,增加见闻、开阔眼界。他的德行就会愈来愈完美,这真是百姓的洪福啊!

  我认为太子嫔妃的选择,遍及全国。而了解陛下的圣旨,在于寻找出掌管太子宫内事务的适合之人,希望能够防微杜渐,慎重做好长远打算,这些是我所知道的。如果是选拔人才,就跟聘娶太子嫔妃有所不同了,太子已经监国抚军两年,却没有接近过一个贤士。我以为选取内宫的妃嫔都如此重视,那么选拔朝野的人才也应该如此。否则恐怕招致非议,说陛下重内轻外呀!古代的太子,向皇上问安后就退回,从而更加孝敬君父;皇上和太子居住在不同的地方,是为了避免嫌疑。现在太子侍奉陛下,动辄十多天,太师、太傅等人都无从接见。即使太子在侍奉的空隙时间,暂时回到东宫,拜访和接见官员的时间也很少。只能例行公事,对规谏之事无暇顾及。陛下不能亲自教导太子,官员又没有机会进言,虽然朝廷辅佐人员众多,但有什么用呢?

  我恳请陛下教导太子遵循前人的足迹,稍微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事,以弘扬远大的志向,使师友切磋的情义和道理得以伸张。那么太子的美德就会更盛,宏图帝业将会更加宽广,普天之下的百姓,有谁会不庆幸信赖呢!太子性情温和、谦逊节俭、聪明睿智,尽人皆知,对此,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才识疏浅,但希望仿效古代忠臣,愿为沧海添一滴水,给日月增一丝光华。

  唐太宗于是下诏命令刘洎、岑文本、马周轮流到东宫,与皇太子谈论经世治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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