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

  金日磾,降夷也,而可为大臣,德威胜也。武帝遗诏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为列侯,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后强以印绶加其身。日磾不死,光且惮之,况桀乎?桀之逆,日磾亡而光受其欺也。霍光妻子之骄纵,至弑后谋逆以亡其家,无日磾镇抚之也。光之不终,于受封见之矣。日磾没,而光施施自得,拜侯封而若不及,早已食上官桀之饵,而为其所狎。利一时之荣宠,丧其族于十年之后,“厉熏心”,鲜不亡矣。光之咎,非但不学无术也;利赖之情浅,虽有憸人与其煽妻逆子,恶得而乘之?若日磾者,又岂尝学而有他术哉!

  二

  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国之利。”呜呼!安所得亡国之言而称之邪!孱君、懦将、痿痺之谋臣,所用以恣般乐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灭庸、夔、群舒,不敢问鼎;吴不取州来、破越、胜楚,不敢争盟;冒顿不灭东胡,不敢犯汉;女直不灭辽,蒙古不灭金,不敢亡宋。夷狄非能猝彊者也,其猝彊者,则又其将衰而无容惧者也。刘渊之鸷,不再世而即绝;元昊之凶,有宁夏而不敢踰环庆之塞,惟其骤起也。若夫若爝火在积薪之下,日吞其俦类,浸以荧荧,而中国不知。如或知之,覆以自慰曰:此吾之利也。乃地浸广,人浸众,战数胜,胆已张,遂一发而不可遏。火蕴于积薪之下,燄既腾上,焦头灿额而无所施救矣。赵充国藉藉称夙将,而曰:“乌桓数犯塞,匈奴击之,于汉便。”此宋人借金灭辽、借元灭金之祸本也。充国之不以此误汉,其余几矣!霍光听范明友追匈奴便击乌桓,匈奴县是恐,不能复出兵,韪矣哉!

  三

  人与人相于,信义而已矣;信义之施,人与人之相于而已矣;未闻以信义施之虎狼与蠭虿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义以与楚盟,秉信义以与楚战,兵败身伤而为中国羞。于楚且然,况其与狄为徒,而螫嘬及人者乎!

  楼兰王陽事汉而阴为匈奴间,傅介子奉诏以责而服罪。夷狄不知有耻,何惜于一服,未几而匈奴之使在其国矣。信其服而推诚以待之,必受其诈;疑其不服而兴大师以讨之,既劳师绝域以疲中国,且挟匈奴以相抗,兵挫于坚城之下,殆犹夫宋公之自衄于泓也。傅介子诱其主而斩之,以夺其魄,而寒匈奴之胆,讵不伟哉!故曰: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何也?信义者,人与人相于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四

  严延年劾奏霍光擅废立无人臣礼,其言甚危,其义甚正,若有敢死之气而不畏彊御。或曰:光行权,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经,为万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誉哉!其后霍氏鸩皇后,谋大逆,以视光所行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复呜邪?光之必有所顾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于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说而不责延年,延年皆虑之熟矣。犯天下之至险而固非险也,则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惮之。既熟虑诛戮之不加,而抑为庸人之所敬惮,延年之计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乱,后乎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讦其奸,而刀锯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问也。矫诡之士,每翘君与大臣危疑不自信之过,言之无讳以立名,而早计不逢其祸,此所谓“言辟而辨,行伪而坚”者也。有所击必有所避,观其避以知其击,君子岂为其所罔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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