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唐讳世,代宗犹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学如此。

  一

  代宗听程元振之谮,流来瑱杀之,而藩镇皆怀叛志,仆固怀恩以是树四降贼于河北,养乱以自固,终始为唐巨患,其上书自讼,指瑱之死为口实,用拒入朝之命。夫来瑱之诛,岂其无辜而仅以请托不从致元振之怨乎?瑱之诛,亦法之所不贷者也。

  其镇襄阳也,以李辅国之私人,夺韦伦而得之,引降贼张维瑾等为爪牙,收人心以据大镇,召赴京师而不至,徙镇淮西而不行,纵兵击裴茙,禽送京师,胁朝廷以行辟,唐藩镇之抗不受代图不轨者,盖自瑱始。杀瑱而藩镇怨,纵瑱而藩镇抑骄,两俱致乱之道;杀之而咎其刻,不杀则必听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归,不知反此,而咎又将在彼矣。肃宗以来,骄纵养癰,势将必溃,饬法以诛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仆固怀恩谿壑之欲又岂易厌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惩乱而反以致乱者,杀之非所以杀也。刑者,帝王所以惩天下之不恪也。刑滥于不当刑,人固自危,而犹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终能不滥,则疑怨不深。唯刑施于所当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测其刑之已穷,而怨其以机相陷也,乃始挟毒以相报。

  当来瑱襄阳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讨贼,瑱固无恃以胁唐;藩镇林立,势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则使正名声罪以致天诛,夫岂有大害于社稷哉?而惴惴然将迎之不遑,杀裴戒以媚之,虚相位以饵之,鱼脱于渊,然后假通贼之诬辞,加以不当辜之辟。藩镇之怨,非徒怨也,固将曰:瑱拥兵不入,唐固无如瑱何,唯倔强者可以免祸,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贼以为援,抗命而不朝,鹰隼扬于寥天,岂矰弋之能加哉?

  苏峻曰:“吾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孱主庸臣之伎俩,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当瑱违命之日,下尺一之诏,责以不可贳之法,使束身归阙,则姑贷其死而贬之;不则举六师以急清内贼,则河北群丑,且震动以弭其邪心,况方在立功、反谋未决之怀恩哉?

  二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笃行,则行愈于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伪饰之文,以行取士而得伪饰之行,则伪行之以害人心、坏风俗、伤政理者,倍于伪饰之文,支离浮曼,而害止于言也。且设科以取士,则必授之以式矣。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骈偶声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务为之成法,则孝何据以为孝之程,廉何据以为廉之则邪?不问其心,而但求之外,非枭獍皆可云孝,非盗贼皆可云廉,不可式者也。极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于守令之门,临以刺史,而奔走于刺史之门,以声誉相奖,以攀援相竞,乃至以贿赂相要,父母为羔,廉耻为优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趋者能几也?

  乡举里选,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国方百里,周之大国五百里而止,其小者五十里耳,即其地,选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与相狎,而贤奸易辨,犹今置乡耆于一村,社而已,则公议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辽绝,刺史守令三载之乍临,求知严穴之行履,责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况曲士之垂腴而干请,赇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汉之举孝廉,举其为吏于州郡者也。既为吏而与一乡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矣,而清浊异流,臭味异合,请托易集,党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汉末之得士,概可见矣。况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于未登仕籍之处士乎?杨绾惩进士之亡实,欲复孝廉之举,终不可行,论者惜之。惜之者,未尝体人情、揆事理、周世变、究终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胜者也。绾未几而奏罢孝弟力田科,以无实状、多侥倖、故废之,绾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则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谓文之可以得士也,设取士之科者,止以别君子野人而止耳。虽有知人之哲,不能于始进而早辨其贤奸也。故三代之法,观之于饮,观之于射,观其比礼比乐内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让之容而已;醻爵行而合语,观其称古昔、道先王而已;观之于此,而君子野人之辨,可十九得也。过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试以功,皆论定后官之余,乃以察其贤不肖而进退之。然则立法以取士,试之以策问,试之以诗赋,试之以经义,亦饮射之遗意而变通之,岂期于此而遽得真士哉?习文教而与闻乎德言之绪论,为野人之所不胜,既繇乎君子之途,则可望以循此而上达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佞贪廉,自有秉宪者执法以议其后,其可县行谊为标格,使之雠伪以藏奸乎?

  若夫学校之设,清士类于始进,不当专求之文,而必考其闺门之素履;正士习,育贤才,严不淑之惩,又不待登进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爱,绝公门之请谒,亦士之常耳,或既贵而丧其所守,讵可遽以此为贤,而授之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罚,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伪行抑不敢冒,斯其于取士之法,殆庶几与!

  三

  盈唐之廷而发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谓廷无人矣。抑考古今巨奸之在君侧,大臣谏官缄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击去之,若此类者不一,夫人君亦何赖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诚足悲已!乃其闲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势,执闇主之权,生杀在手,士大夫与争而不胜,因起大狱,空君子之群,诛戮流窜,流血盈廷,槛车载道,而纶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势将倾,而无有能诘者,于是一介之士,迎其机而孤起以攻之,此固无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权以来,所谮而诛者来瑱,瑱固有可诛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犹得刺州以去,未有大伤也;李岘与相不协,柳伉之事,岘且与谋,未尝先发制岘,而安位自若;省寺台端,类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优游群处于朝右,谁禁之使瘖,而让搏击之举于一博士乎?通国痿痹,无生人之气,何其甚也!

  宋之谏臣,迁谪接踵于岭南,而谏者日进;唐无贬窜之祸,而大奸根据,莫之敢摇;无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养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气不伸,抑无有激之者也。进无听从之益以仰庇宗社,退无诛逐之祸以俯著直声,虽欲扼腕昌言,一螀吟而蛩泣耳。无惑乎视纠谬锄奸为迂阔之图,人弃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以薰莸并御之朝廷,不如水火交争之士气也。

  四

  拥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终叛,类皆有激之者,唯仆固怀恩不然。来瑱虽诛,然无功于唐,而据邑胁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韩在汉,苏、祖在晋比也。虽诛十瑱,怀恩自可坦然无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怀恩,至于已叛,犹眷眷不忘,养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负怀恩。”程元振、鱼朝恩虽不可久恃,而方倚怀恩以沮汾阳,抑不如杨国忠之于禄山矣。怀恩不叛,优游拥王爵于朔方,何嫌何惧,不席富贵以终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马首,乞随行闲,正其策勋鸣豫之日矣;遽起异心,养寇树援,为叛逆之地,辛云京闭城自卫,岂过计哉?骆奉仙虽为云京行说以发其反谋,亦非县坐以本无之志而陷以醢俎,辛云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志不回,此何心哉?传曰:“狼子野心。”洵怀恩之謂与!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过任怀恩耳。许回纥之昏,而以怀恩之女妻之,使结戎狄以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为元帅,进收东京,不置帅副,而以怀恩领诸营节度为雍王副,二失也;夺汾阳兵柄,以朔方授怀恩,三失也。功已立,权已张,位已极人臣而逼上,内有河北之援,外结回纥之好,睥睨天下,莫己若也,汾阳亦不得不解元帅之任以授之,汾阳且为之屈,怀恩目中不复有唐矣。鹰饱则颺,岂待激之而后叛哉?云京不发其奸,怀恩之逆特迟耳。祸速则其根本未固,河北四镇,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结之资,以拥怀恩而蠭起;使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为禄山,不幸而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余凡几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于器,则汎滥不可复收,并其器而亦倾。怀恩可使为偏裨,听汾阳之颐指者也。故当李光弼入军之日,而能止军中之乱,过此则溢矣;虽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祸止于太原与奉天,河北不与俱起,犹云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则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诛之后,徒委罪于元振,岂定论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乱者也。

  五

  广德二年,户部奏户口之数二百九十余万,较天宝户九百六万九千有奇,仅存者三之一也,而犹不足。叛贼之所杀掠,蕃夷之所蹂践,乱军之所搜刷,死绝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长,民之自惜其生,惊窜甫定,必即谋田庐、育妇子,筋骸以习苦而疆,婚嫁以杀礼而易,亦何至凋零之逮是哉?

  盖国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赋役者,恃夫法之不乱、政之不苛,汙吏无所容其奸,猾胥无所雠其伪耳。丧乱猝兴而典籍乱,军徭数动而迁徙杂,役繁赋重,有司以消耗薄征输不及之责而利报逃亡,单丁疲户,徼幸告绝,而黠民乘之,以众为寡,以熟为莱,堕赋于僻远愿朴之乡,席腴产、长子孙者,公为籍外之游民,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脱漏,乃使奉公畏法之愿民,代奸人以任国计,户日减,科敛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赋,今以一而应军兴之求索,故其后两税行而税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为哀寡妇诛求之尽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岂徒掠杀流亡之惨哉?第五琦、元载之箕敛愈酷,疲民之诡漏愈滋,官胥之欺诬愈剧,此二百九十余万者,犹弗能尽隐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以此知广德之凋残,上损国而下病民,诚有以致之,盖乱世必然之覆轨矣。赋轻役简,官有箴,民有耻,虽兵戈之余,十年而可复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绝乎?

  六

  读古人书,不揆其实,欲以制法,则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战刑名之邪说足以祸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当其时必有以处之者,民乃不困。其约略可考者,则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莱相参之法,名为什一,非什一也。以国之经费言之,天下既自上古以来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国,以与天子相颉颃,以孟子所言,率今一小县,而有五世之庙,路寝三门之制;百官有司,则以周初千八百国计之,以次国二卿为准,南不尽楚塞,西不踰河、陇,东不有吴、越,中原侯甸未讫六州,而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无算,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币帛饔飧见于聘礼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数举而偏于友邦,皆民之画耕夕织、勤苦而仅获者也。后世而幸免此矣,则无三王宽恤之仁,而欲十取其一,以供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恻隐之心者,谁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窃其语以横征,欲诘其非,则且曰此禹、汤、文、武,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谓异于貉迫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后世无识之士,欲挠乱成法,谓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适足以贼民病国,为天下僇,类此者众矣。不体三代圣人之心,达其时变,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恶逾于商鞅矣。何也?彼犹可钳束其民而民从之,此则旦令行而夕哭于野,无有能从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犹不适有生,况什一乎?

  七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测也。兵凶战危,以死为道者也。以死为道,然后审乎所以处死之道;审乎所以处死之道,然后能取威制胜,保国全民,不战而屈人之道咸裕于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观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决计必行之际,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于祸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测也。不测之,则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钝之枢,夫岂然哉?知死为其道,而处之也不惑耳。

  回纥要郭汾阳相见,汾阳知战之必败,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锋止锐而全宗社。于斯时也,固不谓往之必死也,亦不谓往之必不死也,虽死而无所恤焉而已。故药葛罗情穷而辞屈,慑于其不畏死之气,则未知杀公以后胜败奚若,而心已折、气已馁矣。决于死,则情志定;情志定,则神气平而条理现。免胄投鎗之际,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

  处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则神全,神全则理裕。理处其至裕,而事必应乎其心。凡人之情,局于目前而迷于四际者,固不足以测之,遂相与诧之曰:其不可测也,有若是哉!不则其有天幸乎?夫恶知所守之约,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其谓子晞曰:“战则父子俱死,不然,则身死而家全。”聊以慰晞而已,非公之本志也。告药葛罗曰:“挺身听汝杀之,将士必致死与汝战。”亦示以不可胜耳,非挟将士之报雠死战、足以惧回纥也。公之心,则惟极致于死,而固无必生之计也尔。

  八

  代宗委权以骄藩镇,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宽纵也,人具知之;抑岂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过哉?惟握深险之机以与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机,固不足以敌天下也。代宗之机,得之于老氏。老氏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至险之机也,而代宗以之。固为宽弱以极悍戾者之骄纵,骄纵已极,人神共愤,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将自以为善制奸慝而必死于其手。乃天下习知其术,而受其与、不听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复刚,终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安足以驰骋哉?自敝而已矣。

  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假手元载以杀朝恩,复纵元载以极其恶,而载又族矣。当其姑为隐忍,则辅国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骠骑,激怒群情,挫抑汾阳,唯其志也;鱼朝恩总禁兵,判国学,隶视宰相,发汾阳之墓,钳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犹曰宦官已掌禁军,有不测之防,弗能骤计也。元载以一书生,贪猥无状,自可折笔以鞭笞之者;乃颜真卿为之坐贬,杨绾为之左迁,李少良为之杖死,且寄邺侯于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处心积虑,欲甘心于载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恶盈而后殓,使害已播于天下,乃以快刑杀于俄顷。凡诛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机图之,而藉口以号于天下曰:吾非忍杀之也,彼自杀而我因之也。亦险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难制者也;不若是而诛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诛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机而终投其阱。乃怙此以为协持天下之具,饵藩镇而徐圖之,则愚甚矣。

  来不臣已著,举天下以讨一隅,易矣;而饵之以宰相,诬之以通聀,然后杀之。仆固怀恩已反,势且溃败,而犹为哀矜之说以恤之。于是枭雄之帅,皆测其险诈,即乘其假借之术,淫威既得而不复可制。故怀恩受副元帅而后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终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宝臣皆姑受其牢笼而终逸於柙阱。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战?徒宽总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战死,晋杨绾而任之,意且与绾深谋制羣雄而快其夙恨,绾早卒,乃战意而废然返耳;藉其不然,诛夷行于一方,则四方愈为摇动。然而无虑也,元载杀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绾虽忠,亦必虑及于此,以自虑于不才之散术,挟诈之主,未有敢兴深谋者也。信乎老氏翕张取与这术,適以自数,孰谓汉文几杖赐吴之智为能制吴之死命乎?帝王之诛赏,奉天无私,犹寒暑之不相贷也,邪说兴,诐行逞,此以为术,而天下之乱日生,可勿戒兴?

  九

  李长源当肃宗之世,深触张良娣、李辅国之怒,拂衣而归衡山,何其快也!其于元载也,未斥其恶以纠责之,徒以贤姦不可並处而去之,则引身归,不犹便乎?乃置身参佐,讬魏少游以自全,又何屈也!夫豈葸畏无端而不能自持也哉?达人之通识,度己度人,因时以保明哲之身,而养国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说所可执为得失也。

  长源之于肃宗,在东宫则定布衣之交,在灵武则冒难首至,参大议于孤危,坐寝偕,成收复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辅国虽恶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长源一日不居左侧,弗为己难,则意得而无余恨:于此而翩然已逝,全终始之交,绰有馀裕矣。其于代宗也,虽与谋元帅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宫,其后不参帷帟,交未固也。复东京,拒吐蕃,返陕州之驾,诛殛三阉以清宫禁,又未有功也。代宗以畜疑之主,离合不可终凭;元载虽见忌于君,而旁无相逼以升之朝士,唯长源以宗臣入参谋访,唯恐轧己而代之;且载文辩足以济奸,朋党乐为效命,众忌交集,深谋不测,抑非如妇人奄竖、褊衷陋识、一去而遂释然也。载与长源立于两不相下之势,而祸机所发,不可预防,岣喽烟云,祝融冰雪。其能覆荫幽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弢光未试、混迹渔樵者,则或名姓上达于天子,而锋稜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屡变而不惊。其不然者,名之所趋,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志烟霄、杜口时事,而讲说吟咏以迨琴酒弈画之流,闻风而辐辏,乃有遍游戎幕拓落不偶之士,争其长短以恣其雌黄,甚且挟占星士气谶纬之小技者,亦浪迹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绝之则怨生而谤起,纳之则祸发而蔓延,孰谓山之厓、水之涘,非风波万叠、杀人族人之险阻哉?如稗说所传,嬾残十年宰相之说,己足深元载之媢嫉,而可坐以结纳妖人之大法;则衡山一片地,正元载横施网罟之机也。自非有所托于外援,优游军府,而屈志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势,其能免乎?代宗虑此已熟,而长源何勿俛首以从也?夫长源非无意于当世之务,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志也,固且诛逐元载而戴之以匡王国者也。进退之闲,喜容不审,而但以冥飞之鸿、矫志林泉也哉?

  一○

  辨奸者,辨于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大历之季年,河北降贼之抗衡久矣。田承嗣连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踰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宝臣党叛而自相袭夺,不复知唐之有天下也。乃卢龙彊悍可凭,凶逆成习,而朱泚一授节钺,随遣朱滔入卫,继且自请释镇归朝,病而有舆尸赴阙之语。代宗于此,虽欲不惊喜失措,隆礼以待之,厕之汾阳之列,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骜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诚也。

  虽然,亦思其何为而然哉?德有以怀之与?威有以震之与?处置之宜,有以服其心与?三自反求而皆无其具,则意者其人之忠贞素笃,超然于群类之中,而可信以无疑邪?乃泚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于乱贼之中,熏染于悍戾之俗,而狡凶尤甚,假手于李怀瑗,杀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蛊三军以戴己,柔媚藏奸,乘闲而窃节镇,既有明验矣,饰忠归顺,遂倚为心膂之大臣,呜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虽可负固以予雄,终非良久之谋也。而泚尤岌岌,骤窃幽、燕,众志未戢,而李宝臣有首邱之志,日思攘臂,轻兵入其郛,弗能遏也;于是张皇四顾,睨朝廷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内援以安枕于北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闲隙以逞狂图。自彊藩割据以来,人所未及谋者,泚窃得之以侥幸。代宗不能知,汾阳不能制,常兖、崔祐甫之褊浅,莫能致诘,而泚果能优游巖廊以观变,亦狡矣哉!代宗崩,汾阳总己,德宗初政,未有衅也,是以迟久而始发,不然,泚岂能郁郁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而唐之君臣固梦梦也,夫岂奸之难辨哉?问泚之何以得帅卢龙,而能不为之寒心乎?非但如安禄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窥者也。

  然则如之何?于其入而待之以礼,荣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统于汾阳,而汾阳得以制之,岂徒泚之恶不足以逞乎?河北诸逆知天子之不轻于嚬笑,而意亦消沮矣。得失之机,昏昭之别,判于持重审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为惊喜者之所能与也。

  一一

  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离析之际,则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下而归之法,为七国分争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后法亦无能以行,则孔北海欲复王畿千里之制,徒为空言,而身以丧,国终以亡。若其犹可治也,法可施,而恶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宝以后,天下分裂而无纪,至于大历,乱少息而泮散尤甚。虽然,可为之几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横已极矣,唯意所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乱法也;邪臣之邪贪已极矣,唯利是崇,然其乱法者,莫能改法也。故杨绾一相,三月之闲,而天下为之震动恪共以从又,绾于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绾不死,知其可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岭南之乱尤末也,凤翔、泾原、汴宋、河阳之逢起,犹非本也。三竖乱于前,元载乱于后,朝廷无法,而天下从风。绾清修自饬,立法于身,而增百官之奉以养官廉;罢团练守捉以肃军政;禁诸使之擅召刺史,以孤悖逆之党;定诸州兵数,以散聚众之谋。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之内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于不论,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后,内宁而外患亦无藉以生,天下将秩秩然,兵有制,吏有守,则据土叛君者,明其为化外之迹,而不敢以中逆貌顺、觊朝廷之宠命,河北梗化之凶竖,不敛手而听命者,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无能为者,一受制于李辅国,而二竖因之,元载乘之,怀情以待,得绾以相而志将伸,绾遽卒,常衮不足以胜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悼已!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犹绾之余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远,绾清慎自持,汾阳且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犹可行,治犹可定,天夺绾而代宗终为寄生之君,过此无可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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