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父之志未定,奸邪之机方张,嗣子幼冲,或掖之以践阼,不以戴己者为恩、摇己者为怨,而过用其刑赏,非德若舜、禹有天下而不与者不能。一饭之德,犹求报之,贡举之知,犹终事之,中人之情,君子不禁,可谓之私,亦可谓之厚也。反此者,廓然大公,天下一人而已。叔孙昭子不赏私劳,琼绝之行也;抑豎牛谗贼,公愤所归,虽欲赏之,而众必争。故以此而责人主合同异、泯恩怨于参大议之大臣也诚难。乃以此而醲赏重罚,失政理而乱国是,则大臣之受之者实任其咎。循天理、饬王章以靖众志,非翼戴大臣之责而谁责哉?
翼戴者可以居功矣,则异议者恶得而无罪!知异议之必按是非为功罪,而非异议之即罪,则翼戴者之不可以援立为功审矣。今夫荐贤才以在位,拔寒素而跻荣,意甚盛也。然苟为靖共之君子,则必曰吾以事君也,而不敢尸其报以牟利。况夫天子者,天之所命也,天下臣民所欲得以为父母者也,竊天之权,敛臣民之志欲,而曰我自立之,我可以受翼戴之赏,自以为功,而求天子之弗我功也,不可得也。自以为功,天子功之,则不与其议而疑于异己者,恶得而免于罪乎?始之者,大臣也,迨其滥觞,而宦官宫妾进矣。援一人而立为天子,小人之奇货也。于是孙程、王守澄、仇士良乘隙而徼之,于是而贾充、傅亮因而专之,于是而华歆、郗虑、王谧、柳璨不难移人之宗社以贸己之宠荣。篡夺相仍,皆贫功者之一念为之也,而徒以咎人主之赏私劳无大公之德哉?
穆宗保王守澄之逆而厚赐神策军士,敬宗听李逢吉之谮而窜李绅,其相袭以乱刑赏,非一日之故矣。于是而知金日磾之不以托孤受爵,卓哉其不可及已。周勃居功相汉,而致袁盎骄主之谮;杨廷和居功受爵,而贻门生天子之谴。英主觉之于事后,而不能慎之于当时,勃与廷和自任已坚,气焰上夺其君,有不能遽抑者在也。识卑器小,忠贞不笃,以天子为墨庄,自贻凶危而害流后世,三代以下无大臣,究其情实一鄙夫而已矣。居密勿之地,与促膝之谋,国本不定,竭忠贞以立正议,事定国安,引身而去,以杜绝私劳之赏,则倾危之祸,其尚息乎!
二
小人之情,愈趋而下,小人之伪,愈变而升,故征事考言以知人于早,未易易也。读遗文,观已迹,以论昔人之贤奸,亦未易易也。古今所谓小人者,导君以征声逐色、黩货淫刑,其恆也;持禄容身,希旨献谀,而不敢触犯人主、乖忤宦妾,其恒也;生事徼功,掊克兴利,以召天下之怨,其恒也。乃自元和以来,至穆、敬之世,所为小人者术益进,而窃忠贞正大之迹以制天下,而不得以为非,后世诵其奏议,且将有味乎其言,而想望其风采。呜呼!至此而小人之奸可胜诘哉?
李吉甫之始执政也,以推荐贤才致天下之誉,上国计簿,以人主知财用之难而思节省,尤大臣之要术也。其他则媢疾导谀,心违其言,不可胜道矣。元稹、李宗闵起而对策,诘吉甫之奸,推奥援之托,堂堂侃侃,罢黜不以为忧,充斯志也,何有于崔潭峻、魏弘简、王守澄之刑余?又何有于李逢吉、王播之贪鄙?言之也不怍,尤不惧也。一旦改面而事佞倖以傍趋,有倍蓰于吉甫诸人之为者。观其始进,览其遗文,亦恶知其灭裂之至于此哉?
若夫刘栖楚者,则尤异矣。敬宗晏朝,百官几至僵仆,栖楚危言以谏,至于以首触地,流血被面而不退,迹其风采,均等朱云,固李渤之所不逮也;王播赂王守澄求领盐铁,复与独孤朗等延英抗论,尤不畏彊御、鉏奸卫国之丰标也;而栖楚之为栖楚何如邪?奸谄之尤,而冒刚方之迹,有如此夫!然其所建白,犹一时一事以气矜胜耳。至于牛僧孺而所托愈难测矣。韩弘荐贿,中外咸食其饵,而僧孺拒之,其律己也,君子之守也;悉怛谋据地以降,李德裕力请受纳,而僧孺坚持信义,其持议也,君子之正也;则且许以果为君子,而与于帝王之文德,以无忝于大臣,固无多让。而僧孺之为僧孺又何如邪?结李宗闵为死党,倾异己,坏国事,姑自戍削以建门庭,而雠其险毒,又如此。
夫穆、敬二帝虽曰淫昏,而是非之心未能全泯,故此诸奸者,亢厉自饰,而揣无诛殛之忧,唯是冒忠直正大之迹,欺天下以自容于公论。盖自唐中叶以后,韩愈氏依傍六经之说以建立标帜,则非假圣贤之形似,不足以鼓吹后起之人才为之羽翼。因时所尚,凭其浮动之气、小辨之才,而栖楚且为忠戆之领袖,僧孺且为道义之仪型。小人之窃也,至于此而穷工极变,上欺人主,下欺士民,延及后世,犹使儒者史臣以周公不享越裳、春秋不登叛人之义滥许僧孺,而栖楚叩头流血之奸,无有能摘发之者。呜呼!小人之恶滔天,尚谁与惩之哉?孔子曰:“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小人之仁,正其不仁之甚者,辨者不可不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