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连城璧误入骊珠洞 冷于冰奔救虎牙山

  词曰:
  游赏却逢魔,肯把清操羡绮罗?勘破个中情与事,叱喝何惧,此身受折磨。
  救友遇仙客,聊借谦抑作解和。指授天罡着落处,情多一任,朝夕细揣摩。
  ——右调《南乡子》。

  话说冷于冰将花瓶移入金钟儿被内,借水遁出了试马坡,顷刻即到了琼岩洞门口。用手一指,门儿大开,走将入去,大叫道:“连、金二位贤弟那里?”

  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于冰道:“想是两人都睡觉么?这如何修得成?”

  走到石堂内,见有几件衣服,丢得东三西四。忙到后洞看视,米也没一粒了,只有绳索、斧头等物,心上甚是惊诧。回到前堂坐下,思想了一会,大声长叹道:“我云来雾去,看望他们最易,何必拘定三年?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被异类伤了性命;或因米尽,到别处去就食。”

  不由的满怀痛悼,泪滴衣襟。又想道:“或者是他们受不得清苦,下山另做事业。”

  又想:“金不换还有二三分信不过,那连城璧是个斩头沥血的汉子,断不至坏了念头。”

  思来想去,心上甚是不宁。猛想到碧霞宫、玉皇庙二处,立即差超尘、逐电,分行查报。

  等至五更后,两鬼先后回覆。言细问各山庙上神,从未见他二人行走。逐电道:“小鬼回来时,遇本地山神,问知连城璧数日前还在山前山后来往,近日未见行走。”

  于冰道:“如此说,城璧性命还在。”

  收了二鬼,算计找寻地方。

  直到天明,猛抬头见石堂左壁上隐隐有些字迹。急忙走到墙下一看,原来山中无笔墨,乃是用石头在石墙上写的。于冰目力虽佳,昏夜那里看得见?只见上写道:弟等从嘉靖某年月日,在此洞与大哥分首,至今苦历寒暑三十九个月。大哥原说米尽即来,今米尽四个多月,日食草根、树皮,总不见大哥来。是立意绝我二人也!本月初六日,金三弟出洞,寻取食物,不知所之。弟在本山前后,找寻四日,杳无踪迹。大要为虎豹所伤,言之肝肠崩裂,痛不欲生。今留弟一人,甚觉凄凉不过,于本月十一日出洞,去湖广衡山,寻访大哥。又恐大哥无意中游行至此,故于两边石墙上,各写此话。

  下写“弟城璧顿首”。于冰看罢,一喜一愁。屈指打算:“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城璧才去了十天。我且去衡山找寻。若金不换改了念头,不别城璧而去,此人尚何足惜!”

  想罢出洞,用符咒封了洞门,架云光飞上太虚。

  再说连城璧自出琼岩洞后,他独自便赴衡山。喜得他修了三年有余,精力日增。讲到凝神炼气,他真是百倍纯笃,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饥,即多食亦不甚饱。他只七八天,便到了武昌,还要随处游玩山水。

  一日从虎牙山下经过,心里想道:“我何不入此山游走一番,也是出家人分内事。”

  一步步走上山来。起初离川面相近,还有些人家;两三天后,便通是些层岚峭壁,鸟道深沟。这是七月尽间时候,山中果食甚多,随地皆可饱食。又仗着有于冰传授护身、逐邪二咒,每晚或在山湾,或在大树下打坐。那日早间,攀藤附葛,走过了四五处峰头,见山峰下一条路径,甚是奇异:一株桃,一株柳,和人栽种的一般。又走了一会,见前面方方正正一块山地,四周围都是异树奇葩,参差掩映;禽声鸟语,啼唤不休。即至走到中间。见半山坡中,有一个洞门,半开半闭。城璧作念道:“这里面必有神仙。我修行六七年,或者今日得遇高人,亦未敢定。”

  走到洞门前,向里一望,觉得黑洞洞的,一无所有。又听了听,里面的风声、水声,与雷鸣、牛吼相似。不敢轻易入去,折了一枝大树条,用手探下去,试着不过三尺多深,就是平地。城璧本来胆气最大,今又修炼了这几年,越发胆气大了,将身子向洞口中一跳,用脚踏了踏,都是些石头台阶;走了下去,听得风声更大,又像有水来的光景。再听时,澎湃击搏之声,甚是惊人。又走了几步,都是上去的台阶;摸摸揣揣,上有二丈余高,方是平地,觉得冷气逼人。隐隐见前面有碗口粗细一个亮孔。走了半里多路,方到跟前,原来也是个洞门。不想那风声、水声,都是这个门子里送出去的。走将出去一看,原来另是一个天地。对面有白石桥一座,桥下从西往东,流着一股水,不过有五六尺宽。过了桥,西边一带,松柏森列。低头觑了觑,见里面有石墙拦阻,并无道路。东边有一条石砌的阔道,花木成行,看去湾湾曲曲,又不知通到那个地界。正中间,有两扇石大门,石门内立着招凉石屏风一架。城璧道:“我且入这中门去。”

  走入门内,转过石屏,见院子甚宽大。两傍各有几间石房,房子也与别处洞房不同,上面都有石窗棂,裱糊着红纱绿纱不等。门上珠帘掩映。石房外面,尽是石拦干围绕,雕刻着山水人物,甚是精巧。院内有大树两株,树叶尽皆金色,其大如斗。

  树头上云蒸雾涌,似有神物栖止。正面大石殿三间,中间楷书大字,镌着“骊珠似府”。窗棂槅扇,俱皆玲珑透露,倒垂着翠羽明帘,甚是华美。城璧听了听,寂无人声。于是大着胆子,先走入正殿内一看,见四面悬着八粒明珠,各有一寸大小,大抵皆灵蚌神胎,编星照乘之类;晶莹闪烁,可与日月同明。正面摆着水波纹大天青石几案一张,上面悬着一轴麻姑画,画的风鬟雾鬓,潇洒多姿。两边挂着赤英石对联一副,字若蝌蚪之形,一个也识不得。几案前有攀龙乾碧罗汉石床一枝,床上铺着五彩洋绒缎褥,有一尺余厚。床前一张大雪木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红玉石新玉旧做碎碾转枝莲茶盘儿,茶盘内有银晶茶盂四个。桌子两傍,放着玄山石椅四把,也铺着洋绒垫儿。东边又是一枝八板七宝转关床,床架上鲛绡帐慢,斜控着一对玳瑁钩儿。西边墙脚下,又是一张雕刻瑶叶石长条几,几上摆列着宝鉴金铉珊瑚树、楠榴盘等物。墙上一幅大横条,画着一条乌龙,婉蜒白云之内;双睛回视,渤渤欲生。城璧看了,心下沉着道:“琼宫贝阙,美玉明珠,原是神仙享用的,只是这鹤绫鸳绮的被褥,却太艳丽些了。”

  走下来,到各房中看视,见箱柜桌椅,盆碟碗罐,凡人世间所应用者,无物不备。吃食东西有青精玉悄、腹腴鹤跖,酒有酴醿、桑落、椒桂、浮罗,无限珍品之物。外面背阴墙上,挂着许多山禽、野兽、鳞介之属。

  城璧心疑道:“神仙们吃酒则有之,难道神仙也吃肉么?仔细看来,此地绝非佳境,不如早出去罢。”

  又瞧了瞧,西边还有个小门儿,大要通着后洞。

  正欲出去,猛听得洞外有笑语之声,连忙回来,跑入一间小些的石屋偷看。只见四对绛纱灯相引,是为洞外黑暗之故。

  中间两个美人:一个有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修眉凤目。檀口朱唇,袅袅婷婷,大有韵致;后边一个,生得更是齐整,年约十八九岁,蛾眉星眼,玉齿朱唇,面若出水芙蓉,身似风前弱柳,湘裙飘荡,莲步移金,真是千般婀娜,万种妖饶。两人还是古来妆束,头挽玲珑蛇髻,身穿大袖绡衣;跟着三四十个侍女。

  洞后又出来四五十妇女,嘻笑迎接。觉得兰麝冰桂之香,透入肺腑。须臾,两个妇人到殿内去了,侍女卷起珠帘。见两人东西对坐,叙谈闲话。只见那少年妇人,虽是说笑,眉目间常带些犹豫不足之态。又听那中年妇人说道:“妹儿要放开怀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说寻个肉眼凡夫,何难千千万万?若寻个有仙风道骨的配合,原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况又要好人才,好汉仗。十全的能有几个?日前我到安仁县舍利寺,看望赛飞琼的女儿梅大姑娘,他竟是个有志气的娃子。因他母亲被雷火珠打死,他时时要报仇,题起来便两泪千行。只因那冷于冰的本领,越发大了,他无可奈何。近来梅大姑娘访知他和个猴儿,叫猿什么,我忘记了名字,在湖广衡山修行;又说他渡了两个人,一叫连城璧,一叫金不换。”

  城璧听毕,说道:“罢了,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内,且还是我们的仇家。”

  再听那中年妇人道:“这三个人的人才,还要算冷于冰为天下第一。他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但古来的卫玠、潘安不如他,就是《西厢记》的张生儿也差他几分。其次连城璧的人才也不错,说他身材长大,一部上好的连鬓黑须,蚕眉河目,气宇轩昂,站在人前,实算得个英雄丈夫。惟有那金不换,身材瘦小,带着些小家子头脸,是个无用的囚货。”

  那年少的妇女道:“姐姐何以知道这般详细?”

  中年妇人道:“梅大姑娘不过知道他们的名姓。惟有山东泰山碧霞元君庙后,有个悬崖洞,洞里住着我个新结拜的妹儿,叫做飞红仙子。一月前,我到他那里闲坐,他说:三年前冷于冰等三人,在泰山元君庙内,住了许久。这几年冷于冰不知那去了。连城璧和金不换,俱搬入泰山琼岩洞修行,时常出洞外打柴取水。他说起这连城璧,爱的他眉欢眼笑,只是怕惹下冷于冰,不敢下手。我这几月,见妹儿无情无趣的,更比素年心绪不宁,我怕你思索出病来,已立定主意,在两三天内,就到琼岩洞走遭。若是遇着冷于冰,将他同连城璧一总拿来。我将冷于冰让你,留下连城璧与我,我也学你们少年,风流风流。若是遇不着冷于冰,将连城璧与你成就好事,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场,聊尽点手足之情。就是金不换,也有用处。白天里着他扫院担水,晚间任凭众女厮们解渴。”

  连城璧听了,嗟叹道:“人家还要去拿我,我就自己送上门来,真是晦气!”

  又听得那少年女人说道:“姐姐这话,真令人感谢不尽。只怕那冷于冰本领利害,也是枉用心机。”

  那中年妇女冷笑道:“我闻得这冷于冰手内,只有一雷火珠。别人怕他,我何惧之有?”

  那年少妇女听了,方才眉舒柳叶。唇绽樱桃,喜恰恰的笑将起来。又听得殿傍一个妇人说道:“二位公主适才的话,都是就难避易,寻着和人惹气事。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只用二位公主,到人世走走,就可寻好几个来,何必定要冷于冰这些人?若不动干戈,他岂肯轻易顺从?”

  那中年妇人笑道:“你这丫头,晓得甚么,世间俊俏人固多,拿他来最易;奈他到我们手内,命运不长,多则两个月,少则二十余天,就精竭力尽,成了无用之物。这还是禀赋最强壮的。若是薄弱人,不过十日半月就死了。除无济于事,反着人添许多抑郁悲悼。这冷于冰等,都会凝神炼气,镇固元阳,至平常也可支撑七八年,何况他们俱有些仙风道骨,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看见了,也像他个女婿,方显得俺姐妹们不肯失身匪人。”

  又一个侍女道:“今日二公主方见点笑容。月前泡下一橝儿琥珀光,颜色甚是鲜艳。今日里婚姻有望,该和大公主畅饮一番。”

  那少年妇女道:“我正有此意,到被这丫头说着。”

  众妇女听得要吃酒,一个个东西奔走起来。连城璧道:“好了,我看这些妇女,十有八九是些狐子。狐子们最好吃酒,吃起来不醉不止。等这两个有本领的醉了,量这百十个狐娃子,也还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走,他们也拦挡不住。”

  正鬼念着,两个侍女走来。连城璧道:“不好。”

  瞧了瞧,并没个藏躲处。那两个侍女掀开帘子入来,看见了城璧,叫喊起来,说屋里有了生人了。只见众妇女跑来,将帘子拉去,七声八气的乱吵。少刻,见那中年妇女走来,将城璧上下一看,大笑:“妹儿快来,不想你的姻缘在这里了。”

  说罢,问城璧道:“你是那里人?”

  城璧到此困地,也无法回避,只得朗应道:“我是山下樵夫,因迷失道路,误走到此。”

  那中年妇女又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城璧道:“我叫陈大。”

  那妇人笑道:“陈大也罢,陈小也罢,既然到此,就是天缘。这间屋子,也亵渎贵体。”

  城璧想道:“既然被他们看见,就在这间屋内钻一年,也不是个了局。”

  旋即大模大样走出,来到正中殿上坐下。那些妇人们四面围绕,没一个不喜笑盈腮。

  那中年妇人道:“你可认得冷于冰么?”

  城璧道:“我不晓得什么冷鱼精。我是个山下穷人,一家儿指我度日。只求夫人放我回罢。”

  那中年妇人道:“你归心既切,我也不好留。你去罢。”

  城璧大喜,别了妇人。走到洞门前一看,见铁棍中穿,上着两道大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只得回来说道:“洞门封锁,出去不得,还求夫人开脱。”

  那中年妇人笑道:“客人请坐,容我细说。”

  城璧只得坐下。

  那妇人道:“我是锦屏公主。”

  又指着那少年妇人道:“他是翠黛公主。我们都是西王母之女,因为思凡,降谪人间,在此山数十年,从未遇一佳士。我看客人,神气充满,相貌魁梧,必系大有福命之人。今欲将我这仙妹,与你配合夫妻。这必是你世世修为,才能得此际遇。”

  城璧道:“我是福浅命薄之人,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儿?你只开了门,让我出去,便是我的福。”

  那妇人道:“体说这一层门,就是你来的那一层门,已用符咒封固,便是真仙也入不来、出不去。你到要把走的念头打歇,匹配婚姻要紧。”

  城璧道:“我没见个神仙还急的嫁人。”

  那妇人道:“你说神仙没有嫁人的事么?我数几个你听:韦夫人配张果,云英嫁裴航,弄玉要了萧史,花蕊夫人配了孙登,赤松子携炎帝少女飞升,天台二仙姬留住刘晨、阮肇,难道不是神仙嫁人么?”

  城璧道:“这都是没考证的屁话。”

  只见那少年妇人将一把泥金扇儿,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然后含羞带愧,放出娇滴滴声音说道:“招军买马,要两家愿意,既然这客人不肯俯就,何苦难为人家?姐姐不如放他去罢。”

  城璧道:“这几句话,还像个有点廉耻的。”

  那中年妇人怒说道:“只我是没廉耻的?你这蠢才,我也没闲气与你讲论。”

  吩咐左右侍女:“快设香案,拉他与二公主拜天地。”

  众妇女随即安排停当,请城璧出殿外行礼。城璧大怒道:“怎一窝子都是这样无耻?我岂是你们戏弄的人么?”

  那中年妇人道:“你们听他好大口气,到是我们无耻。他不知是个什么贵品人,便戏弄不得他。”

  于是笑盈盈站起,将那少年妇人扶住道:“起来,和他拜天地去。这是你终身大事,到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又向众妇人道:“把这无福头也拉起他来。”

  众妇女听了,一个个喜喜哈哈,把城璧乱拉乱推起来。城璧大怒,轮动双拳,将些妇女们打的头破唇青,腰伤腿折。那中年妇人跑出殿外,骂道:“不识抬举的野奴才,你敢出殿外来?”

  城璧大喝道:“我正要摔死你这淫妇!”

  说罢,将身一纵,已跳在台阶下面。妇人忙将一个红丝网儿向空中一掷。在手不过碟儿大小,一掷起便有一间房大,向城璧头上罩下来。城璧急用两手招架,已被他浑身套住。妇人把绳头儿一抽,城璧便立脚不住,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跌翻在地。众妇女抢来擒拿。城璧在网内不能动摇,猛想起于冰传的逐邪咒,暗念了一遍。众妇女颠颠倒倒,奔避不暇。那中年妇人笑道:“我到看不出,他肚中还有两句‘春秋’哩!”

  说着,也念诵了几句;将城璧一指,随即轻移莲步,用右手将城璧一提,到了后洞,吊在一大石梁上,笑说道:“你几时回心转意,我便饶你。”

  说罢,到前殿,向他妹子道:“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气。看须眉身体,十二分是连城璧无疑。但不知他怎么便与冷于冰离开,今日又到我们洞中。明日妹儿亲去和他一说,他见了你,定与我大不相同。”

  再说冷于冰在云路中行走,猛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冷贤弟何往?”

  于冰吃惊道:“云路中是谁呼唤我?”

  急回头一看,心中大喜,原来是桃仙客。两下里将云头一会,于冰举手道:“与师兄一别,二十年来,时存渴思;今日相逢,真是意外荣幸。”

  仙客也举手道:“你我安仁县分袂,屈指也是好些年月。贤弟志诚精进,功夫已到六七,真令人可爱可敬!”

  于冰道:“敢问师兄闲游何地?”

  仙容笑道:“我那里比你?一刻也不敢闲游。今奉师命,因连城璧在虎牙山有难,恐你查访繁难,着我传谕于你,星速救应。”

  于冰大惊道:“未知他有何难?”

  仙客道:“他原欲去湖广衡山寻你,路过虎牙山,误人骊珠洞,被两个母狐精儿强逼成亲。他坚执不从,已捆吊了四天四夜。若再晚几天,恐有性命之忧。祖师吩咐:你这一去,不但有益于他,亦且大有益于你。又念你苦修二十余年,尚未改换儒服;今赐你道衣道冠,丝涤云履。”

  说罢,将一包袱递与于冰。于冰道:“云中不能拜受,奈何?”

  仙客道:“我回去替你说罢。”

  于冰道:“没听得祖师曾说我有过犯否?”

  仙客道:“祖师到深喜你是个上进之士,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过犯的话,从未说起。”

  于冰道:“小弟毫末道行,为日甚浅,不知修行二字,以何者为功德第一?”

  仙客道:“玄门一途,总以渡脱仙才,为功德第一。即上帝亦首重此。若你渡的连、金二人,也还不失为守正之士。只要他们步步学你,就有好处。其次莫如救济众生,斩除妖逆。你在平凉放赈,归德杀贼,这就是两件大功德。其余皆修行人分内应为之事。从此要倍加勉励,不愁不位列上仙。”

  于冰道:“连城璧有了下落,只是金不换未知存亡,恳师兄示知。”

  仙客道:“目今金不换现在京中报国寺养病。你救城璧后,再去寻他。”

  于冰道:“我找着二人后,意欲亲去见祖师。但昔年未问明是何山何洞。”

  仙客道:“在东海赤霞山流朱洞。预知你有此意,着我吩咐:到功程完满再去可也。”说罢,举手告别。

  于冰亦催云急行,早到虎牙山地界。将云头一按,到山中间四围一看,见万峰竞秀,叠翠流青。瀑布前湾,有两行桃柳;中有曲径一条。于冰道:“此处是矣?”

  由那曲径行去,到了洞门前,将火龙真人赐的衣包系在右肩,用手在洞门上书符。

  只听得响了一声,栓锁落地,其门自开。于冰向洞里一看,上下昏黑。用慧眼努力一觑,见下面都是台阶,层层皆可步履,止觉得烈风吹面,寒气逼人。正欲入洞,只见一老道人飞奔而来。头戴白玉珠箔冠,身穿飞鲸氅,足踏朱舄,矮小身材,须眉如雪,手提一条鸠杖,远远的向于冰举手道:“道兄请了。”

  于冰见他满脸道气,知系大有根行之人,连忙还礼道:“老仙师请了。有何见谕?”

  那道人道:“道兄到此何事?”

  于冰道:“吾有一道友连城璧,被此洞妖魔困住,特来救援。”

  道人道:“此洞内妖魔,与贫道有些瓜葛。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宁,一卜始知道兄要至此。诚恐有伤贫道后裔,所以拨冗一来,意欲先入洞内,教戒他们一番,将贵道友送出,两家各息争端。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

  于冰道:“尊眷属与弟子何仇?倘邀鼎力周全,弟子即感德不尽。”

  道人道:“先生称呼太谦,贫道实当受不起。既承慨允,足叨雅谊。”说罢,一举手入洞去了。

  于冰想道:“这老道人说与洞内妖魔有瓜葛,则这道人不言可知矣。怎他便修炼亦至于此?可知异类亦可做金仙。假如我执意不从,动起杀法来,胜便罢了,如或不胜,岂不自取耻辱?”

  等了好半晌,见老道人在前,连城璧随后出来。城璧一见于冰,大是惊喜,连忙跑上前叩拜道:“弟今日真是再生!”

  于冰用手扶起。城璧正欲诉说原由,只见那老道人向于冰致谢道:“贵道友已完聚,贫道谢别了。”

  用花袖将洞门一拂,洞门即自行关闭。那道人步履如飞,一直往西去了。

  于冰向城璧道:“你且略等一等,我和老道人还有话说。”

  说罢,从后赶来,高声叫道:“老师慢行,弟子有话说。”

  那道人站住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于冰道:“一则要请教老师法号、仙居;二则虽是萍水相逢,长幼之分,礼不可废,弟子还要送老师几步。”

  那道人点头再四,满面笑容说道:“先生非火龙真人弟子,冷讳于冰的么?”

  于冰道:“弟子正是。”

  那道人道:“吾乃天狐也,号雪山道人。奉上帝敕命,在上界充修文院书吏,稽查符命、书籍等事。洞中二妖,乃贫道之二女。伊等不守清规,已大加责处。今日来此,还是向本院同辈私行给假片刻,过期恐干罪戾。贫道细看先生骨气,内丹已成六七,所缺者外丹一助。再加功百五十年,即无外丹,亦可飞升。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定是有大本领。未知素常所凭何书?”

  于冰道:“本领二字,言之真堪愧死!数年前,承紫阳真人赏及《宝箓天章》一书,日夜炼习,始能唤雨呼风,究之无一点道术。”

  道人道:“此书不过是地煞变化,极人世可有可见之物,巧为假借一时。在佛家谓之为金刚禅邪法;在道家亦谓此为幻术。用之正,亦可治国安民;用之邪,身首俱难保护。费长房、许宣平等,皆是此术,非天罡正教也。我常奉敕,到元始老君、九天玄女、东王公、四大圣处,领取书册,知之最详。今岁五月,到太上八景宫,见有《正一威盟录》一千九百三十部,《三清众经》三百余部,符箓、丹灶秘诀七十二部,《万法渊鉴》八百余部,率皆玉匣锦装,摆列在架上。其余小些部头,亦有四百部有奇;内有一部,也是锦装玉匣盛放,上写《天罡总枢》四字,被吾窃入修文院内,苦于无暇观览,又不敢无故送还原处。且同事官吏,日夜出入。此书每发奇光,极力遮掩,犹恐为众觉查。万般无奈,将此书偷空送至江西庐山凌云峰内,外加符咒封锁。我亦自知罪通于天,收存石峰以内,等候个好机缘,送还原地。不意此书夜放光辉,本年六月间,被翻阳湖一老鲲鱼精看破,到凌云峰下,弄神通,将符箓揭去,连匣吞入腹中,率领众妖鱼,在饶州、九江等地作祟。是我之罪,粉身莫补。只在发觉迟早间耳。此畜修炼五千余年,雷火不能伤,刀剑不能入。我欲亲去拿他,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总使原书到手,又该往何处安置?几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又虑祸蹈不测,波及二女。将欲传之二女,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反是速他们死期。昼夜愁思,悔恨无及。今见先生忠厚谦谨,必系正大之人。我送你符箓一道,外有戳目针二个,系原插放书中之物。非此符不能开此匣,非此针不能杀此鱼也。然此书与 《宝箓天章》,不啻云泥之别。展看时,光可烛天。神鬼妖魔,无不争取。先生得手时,须严行防备,看玩一年后,可代吾叩恳火龙真人,转求东华帝君,在老君处求情,将此书缴还八景宫。倘邀垂怜,吾即可以免大祸矣!慎之!慎之!”


  说罢将符针取出,递与于冰。于冰大喜,拜谢道:“弟子叨此大惠,何以报德?”

  道人道:“贫道一生,止有二女,就在此骊珠洞内。禽犊之爱,时刻萦心;又无暇教训他们,归于正果。先生若有余闲,可传与伊等些道术;再不时替贫道叱责,使其永绝邪念,安分修为;异日得至贫道地位,即先生再造之恩也。”

  于冰道:“此弟子欢心鼓舞、乐于玉成者。老师今后只管放心,都交在弟子身上。若二位令爱无成,便是冷于冰负心忘本,为天地不容。”

  道人心中大悦,且感且谢道:“吾今日付、托两得之矣。只是老师、弟子之称,闻之惶恐靡宁。将来位列金仙时,不鄙薄我辈,算一知己朋友,即叨光无既。百五十年,不过瞬息。我在通明殿下,紫玉阶前,拭目看先生受职仙班也。”说罢,举手作别,飞入太清去了。

  于冰回来,城璧道:“大哥与这道人可是旧交么?”

  于冰道:“系初会。”

  城璧道:“初会怎说这半天话。”

  于冰道:“也不过是闲话投机,便费了功夫。”

  城璧便诉说与不换分离,到此洞被二女逼亲、擒拿、捆吊,适才那老道士如何释放、如何痛骂二妖。于冰听了,道:“你见美色不乱,就是大根脚、大可有为处。好!好!足令愚兄敬服。刻下金不换在京都报国寺害病,我和你同去寻他。城璧道:“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金不换在都中?”

  于冰道:“我在云路中遇着桃仙客,他奉火龙祖师法旨,着我到此地救你,并说与不换下落。”

  城璧听了,又喜又感,望空叩谢。城璧又道:“那日不换出洞,寻取食物不回,我以为必教虫虎伤生,怎么他就跑到都中报国寺去?”

  于冰道:“连我也不晓得。我且试试你架得云架不得。”

  说着,将城璧右臂捉住,轻轻提起,有二尺高下,大喜道:“老弟血肉之躯,已去了几分,竟可以携带的了。”

  旋换左手扶在城璧腋下,嘱咐道:“莫要害怕。”

  于是口诵灵文,须臾烟雾旋绕,喝声“起”!两人同上青霄,向都中飞驰。

  正是:
  救友逢奇士,轩辕道可传。
  从兹参造化,不做地行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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