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老剑客留笺救清官 童海川夜捉害民贼

  上回书说到:一目了然僧荆立堂为清官鸣不平,夜入皇宫盗宝,并且留下字笺。顺治皇上大怒,传旨要把北京城的僧众抓起来严办,却被起鄯大人给拦了:“皇上,奴才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万岁,刘振昌可能是个清官,这里头也许有人陷害。这个和尚进宫盗宝,就是为刘振昌诉冤。他是一个僧人,有进紫禁城之能,但绝没有犯驾之意,我认为,如有犯驾之意,皇上在宫内也不得安康。我想皇上应该派人到河南探询一下,如果刘振昌确实是忠良,被人所害,就应当二次起复,还让他做河南巡抚。

  只有平抚了民怨,和尚才可能把国宝送回宫中。奴才管见,望我主宸衷独断。”

  顺治很聪明,一琢磨这事也对,马上传了一个旨意,派了个有才华得力的满员,到河南调查。没有多少日子满员回来了,把李宽在河南的所做所为上了一本奏折。顺治看见这个折子就留中了,马上传旨意,把李宽正法,起复刘振昌官复原职,果然了然僧把国宝送回了尚宝监。但他不敢再回大相国寺,于是就云游四海,到处为家,最后在灵宝县金光寺住下。

  荆立堂辈份大,文武全才,道高德重,经文又熟,本庙的老和尚圆寂之后,大家伙儿就恭举他为金光寺的方丈。荆立堂隐姓埋名多年,因为有这么一段事,所以他不敢到北京来。顺治死后,三儿子康熙做了皇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和尚一想:我再到北京看一看。

  天子脚下,帝王之邦,商贾云集,十分繁华。老和尚依然住在报国寺。

  但他听说前三门有这么俩把式匠,老和尚才来访他们。现在,老和尚把自己的事情一说,石勇道:“师父,您老人家在这儿住着,只要我们不往外声张,什么事儿也没有,何况已经是两代贤君了呢?”这样,师徒爷儿仨就把二五更的功夫拾起来了。首先老和尚不准冯昆、石勇再练铁锁、拧棒子、端筐子,而是让他们站架,把三十六大架、七十二小架站出来。再教给他们打拳,蹿高纵矮。虽然他们俩是表兄弟,但石勇跟冯昆不一样,冯昆瘦小枯干,老师父给他缩小绵软巧的功夫,石勇则学习硬功,教给他浑身上下过操,练铁沙掌。这个过操,就是身上抹上药,用外力撞击全身,使筋骨加强,增强抵抗力,这就叫“外操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用八寸的柏木板,一尺半宽,一丈长,埋下半截儿去,上头半截钉上狗皮,用双掌去打。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十年到了,冯昆、石勇两个人的能为都很好,老和尚给石勇起了个外号儿叫铁臂熊,给冯昆起了名号儿叫千里独行。

  一天,老和尚把两个徒弟找来说:“贫僧要离开你们回河南了。”“师父,您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还走什么哪?您就在北京城住着吧。十年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哇。您老人家一走,好像我们弟兄有违弟子之道,对师父您不孝敬。”“不,贫僧到河南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们两人等师父走后,要好好儿地把功夫学成,千万千万不要耽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南北两城,有把式匠都可以访一访,看看你们哥儿俩的本事到底如何。”老和尚执意要走,哥儿俩只好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素菜,给师父饯行。饭后,石勇端出一盘儿黄金来道:“师父,您要拿得动,您就全部带走;您要拿不动,爱拿多少拿多少!表一表我弟兄之心。”“我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哪?你随便给我点儿散碎银两,够做路费就行了。”结果老和尚拿了十两黄金。小哥儿俩把师父送出了彰义门,师徒洒泪分别。师父走了,哥儿俩在家里照样儿用功,时间一长,前三门都知道他们俩人武功很不错。今天,哥儿俩坐在客厅里呆着,听见街里头喊:“好肥的牛肉!”石勇说:“哎!你听见没有,这卖牛肉的怎么这么大嗓门啊?”“真是的嘿,咱们瞧瞧去,买点儿牛肉。”哥儿俩来到了大门口。“哎,掌柜的,买点儿牛肉,推过来。”铁三爸道:“啊,买肉哇,你这边儿。”石勇看了看,车子上有盘子和秤,问:“买点儿牛肉,多少钱一斤哪?”铁三爸不知道价呀,就说:“嗨,我剌下肉来,你随便给。”石勇心说:有这么卖肉的吗?这纯粹是冲我们哥儿俩来的。

  冯昆也说:“那好吧,给我来五斤。”铁三爷拿起刀来,找最好的地方“唰”就切下一块肉来。这块肉起码得有七八斤。石勇看了冯昆一眼,对铁三爸道:“这块肉五斤差不离。多少钱哪?”“哎,您瞧着给。”石勇一伸手把肉接过来了:“表弟,拿家去,拿出钱来。”冯昆接过肉拿家去了,不大会拿出一摞大铜钱,有一寸多长,康熙大老钱,交给了表兄。石勇拿食指跟大拇指一顶,把这摞钱掐住了。“掌柜的,拿钱来吧!”铁三爸伸右手并食中二指就伸进去了,大拇指稍微一顶,一使劲,“嘿——!”没掏动。“哈哈哈,掌柜的,再使点儿劲儿。”铁三爸脑盖儿就紫啦。第二次手指头使劲一用力,“嘿——!”还没掏动。第三下铆足了劲,石勇撒手了。“嘿!”

  三十多个大老钱飞了一地,全都变形啦,大家伙儿“哗”一乐。铁三爸有点儿恼羞成怒,说道:“嗯?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拿我的牛肉,给这个钱,我能花吗?看起来,你欺侮我姓铁的外乡人啊!”石勇心说:卖肉的,你访我来了,但又跟我说这个。“哈哈哈,朋友,你是外乡的,你不知道我们北京城的规矩,是卖牛肉的都这样啊!”“噢,你瞧不起我,我姓铁的因为练功夫,把万贯家财都练尽了,来吧!咱俩人试巴试巴!”石勇心说:你哪儿是个儿啊!便说:“行呵,怎么个试法儿?”“咱们不用插拳,也不比武,你打我三拳,我打你三拳,你看好不好?”石勇一听:“行!掌柜的,给你个便宜,你先打我。”“好哇,打完你,你再打我。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好了,来吧!”

  石勇下了台阶儿,站在牛肉车子旁边儿,两只手一叉腰,前胸叠肚,骑马蹲裆式站好了。铁三爸一抡胳膊,眼珠子瞪圆,照着石勇的左上胸就是一拳。虽说是笨力气,但这一拳,打得石勇晃了两晃。铁三爸一瞧没打动,退出来,一抡右胳膊,一个箭步蹿过去,“啪!”照着原来的地方又是一下儿。

  这回看热闹的,目瞪口呆,连个喘大气的都没有。石勇拿右手一指自己的前胸:“来来来,再使点儿劲!”第三次,铁三爸抡圆了拳头“啪”又是一下。

  三下打完了,石勇没含糊,深深地出了口气。“朋友,你这三下虽然是笨力气,看来,也可以呀。怎么样,你三下打完啦?”“那没别的,你打我吧。”

  铁三爸骑马蹲裆式往那儿一站。石勇心说:我也甭抡圆喽,就照你脑门一手指头,我能把你戳死到这儿!“朋友,你可经不住我一巴掌啊。”石勇掂着手,乐喝喝地。猛然间,从石勇身后转过一个人来,一伸左手把石勇的右手手腕儿攥住了:“朋友,他经不住你一巴掌?你还经不住我仨手指头哪!”

  猛然间人群里头迈步又出来一位说:“朋友,千人瞧,万人看,众目睽睽之下何必逞能。要知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他经不住你三个手指头,你能经住我一个手指头吗?”你道是谁?童海川!按理说海川身为堂堂侠客,可不应当这么显露,但是他毕竟年轻,还有点儿火气,往前一迈步就把这位的手给攥住了。

  海川攥住的这位是哪儿的人哪?也是京城人。他家住金鱼胡同东口路南,姓王,名伦,字子延。他们家在骡马市路北开了一个茶叶铺,叫“正记茶叶铺”,是他父亲开的,自东自掌,买卖还挺好。在他小的时候,读书很聪明,后来大了一点儿,父亲就叫他到正记茶叶铺照料买卖。本来铺里有个领事的,是个薰茶叶的老手,他薰出来的花茶,非常有味道,这位老先生姓陈,名字叫陈自平。有一次,有贼人到正记茶叶铺盗窃,打了他们好几个人,但陈自平老头儿出来,没有三招两式,就把窃贼拿住,交到地面上了。大家伙儿这才知道,陈领事有很好的功夫,他五十多岁,跟王伦的父亲最要好。

  一次,王伦到店里来,陈老头儿见王伦身条很好,骨架也不错,便问王伦的父亲:“老哥你就这么一个孩儿呀?”“我还有一个姑娘。”“你这孩子很聪明啊,我打算收他做个徒弟,不知道你们爷儿俩乐意不乐意?”王伦当时就趴地磕头了。陈老头下了辛苦教王伦,教的都是内家功夫,并且把点穴的功夫也教给了王伦。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就是十年。老头儿陈自平一定要告老还乡,王伦的父亲拿出不少的钱来,派王伦亲自把老人家送到河南。王伦回来,在柜上料事,别看二十多岁,还很老练。后来王伦的父亲身染重病,医治无效去世了,家里只剩下老母、妻子和还没出阁的妹妹王香姑。

  香姑今年十八了,长得十分俊美。舅父舅母没儿没女,很喜欢这个甥女,所以香姑一年到头经常在舅舅家里住。舅舅家住在左安门外的南顶。

  王伦每天顺金鱼胡同出来,出前门走廊房头二条,再顺着李铁拐斜街走五道庙,进虎坊桥骡马市东口,奔柜上去。今天走到这儿碰上这档子事,没想到海川出来把他的手给攥住了。石勇敢情有点儿心眼:“您二位怎么称呼?”王伦一抱拳:“朋友,你不认得我,我知道你。你不是叫铁臂熊石勇吗?他是你表弟,千里独行冯昆。我家住在东城金鱼胡同东口路南,姓王名伦,字子延。我的师父姓陈,名字叫陈自平,河南人。我是骡马市正记茶叶铺的掌柜的。”“哎哟,王大哥,久仰久仰,我知道您是把式匠。这位是谁呀?”王伦脸儿一红:“我还不认得呢,您怎么称呼?”海川道:“我家住在北城根儿,固山多罗贝勒府,我是府里的教习。”“啊!您是大名鼎鼎的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侠客爷吗?”海川道:“哎,不敢当!说真的,你们几位也不认识人家卖肉的,何必跟人家闹这么个笑话呢。我本不应当出来,王掌柜的,你多原谅。咱们两人都在东城住,将来对着机会,我一定访问访问你。”海川说完又对尾随铁三爸来的刘二爸说:“你马上把铁三爸找来,咱们一块儿聚会,提提这事,事情就过去啦!”原来,海川跟王子延说话儿的功夫,铁三爸蔫蔫地把肉车子搁下,怕寒碜回家了。王伦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儿?刘二爸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们铁三爸可能回家啦。

  我看这件事情就这样吧,这块肉送给您吃了,石爷。”“不,我给钱。”刘二爸一摆手:“算了,人家铁三爸也走了,这钱归谁呀?要不,我推着车子,由王掌柜的跟童侠客爷出头,咱们一块儿到趟牛街,见见铁三爸,好不好?”

  海川说:“我正要跟铁三爸这样儿的朋友交往交往。”王伦点头:“我也是。”

  石勇说了半天好话,打算请童海川跟王子延到家里坐会儿,结果谁也没去。

  石勇、冯昆也就回家了。

  刘二爸推起车来,王子延和海川说着话儿跟着车走。两人一说话,都恨相见之晚。出来往西奔菜市口,来到牛街往南拐,过了清真寺,来到铁三爸的家门前。刘二爸把车子放好,上前去“啪啪啪”一叫门:“三爸回来了吗?我们来了。”这里铁三奶奶出来了:“哟,谁呀?”“我,您开门吧。”“我们三爸说了,有人找,就说不在家。”海川跟王伦一听笑道:“那看起来铁三爸是在家哪!”说着,就往里进。三奶奶脸臊得跟大红布一样。铁三爸从屋里头跑出来:“哎呀,几位辛苦辛苦。”海川一抱拳:“铁三爸,刘二爸把您的事情都跟我们提了,能不能到贵府坐一坐?”“请吧。我刚搬过来没多长时间,客居在北京,各处都不方便,请高亲贵友多多的原谅,千万不要见笑。”铁三爸很会说话,和王伦一起把车子搭到院里来,把街门关好,几个人一块进屋来了。

  到屋里一看,很简单,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铁三奶奶忙着抱柴禾烧水沏茶,等他们几位喝着茶,说着话,就躲出去了。这里,刘二爸就对铁三爸说了:“我们东家让我给您送车子送肉,您也不问问,这肉多少钱进的,您卖多少钱?明天我来,再给您帮帮忙做个小买卖。说真的,生意经营好了,每天也不少卖,钱也不少挣,你们夫妻两个吃饭不成问题。”三爸答应:“刘二爸,我没做过买卖,您可能也看得出来,我连吆喝都不敢,反正慢慢来呗。”

  海川、王伦二位这才说话,王子延一抱拳:“铁三爸,我们听刘二爸说了您的事,都很感动。您来到北京城举目无亲,因祸得福、遇难呈祥啊。咱们总算有缘,冯永志跟石玉山两个人也都是好朋友,您赶上了。他们是跟您闹着玩呢,这会儿也很后悔。我们来是想跟您交个朋友,将来咱们还多亲多近,您冲着我王伦了。我那小字号在骡马市,今后您短着什么,丁大爸和张爸这些人照顾不到的时候,您可以找我去,我王伦一定帮助。您做小买卖真的不成,到我茶叶铺去,看个门儿都可以。这位是北城根雍亲王府的教师爷、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林。”“哎哟喝!童侠客爷,久仰您的大名,想不到您的贵足莅临贱地,我铁木金不能好好地招待您。”海川连连摆手:“铁三爸您别客气。我们虽说是萍水相逢,可一见如故。我这次来,跟您交个朋友,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您可以找我去!”

  铁三奶奶在外间屋全听见了,很受感动。虽然说都是生朋友,坐下来一谈比亲人都亲。哥儿们弟兄到了时候,都能跟你分了家,兄弟把几顷地全卖了,哥哥们能够不管,可你瞧这朋友,都是热心肠,我们铁三爸算遇见好朋友了!三奶奶心里很感激。又听海川说:“吃饭不成问题。将来对了机会,您能给我把丁大爸介绍介绍吗?我童林愿意结交这位朋友。”铁三爸忙说:“侠客爷,我哥哥上通州了,过几天他回来。这样吧,什么时候他回来,什么时候我到您府上去。”海川答应了。

  说了会儿话,海川告辞出来,穿过了骡马市到了虎坊桥后,海川想,借这个机会我为什么不上大栅栏双龙镖局分号看看去呀?落地燕子张雄在这里当了掌柜的,我一个作师爷的从回来也没到那儿去一趟,应当打听打听杭州的情形怎么样?王爷去杭州怎么样?可能他们往来有书信。这样海川进了五道庙,顺着李铁拐斜街去观音寺,顺大栅栏西口进来了。

  双龙镖局坐落在大栅栏东口路南。来到双龙镖局门口一瞧,大门开着。

  两面的走马门往里还很深,几层院子。上有文灯,下有懒凳,大门里懒凳上坐着七八个彪形大汉,双龙镖局镖旗子在门口随风飘舞。海川到门前迈步往里走,这几个大个都站起来了,点头哈腰:“这位爷台您找谁呀?”“众位多辛苦,我家住在北城根固山多罗贝勒府,我姓童,名字叫童林。”“哎哟!侠客爷,知道您哪。我们给您请安了。”大家“唿啦啦”过来请安。海川一一答礼相还。“我听说张雄在这儿呢。”“不错,我们给您通禀一声。”时间不大,张雄就跑出来了。他二十来岁,重眉毛大眼睛,显得很稳重。张雄抢步进身,跪倒磕头:“哎哟,师祖爷,孙男给您行礼了。”海川赶紧伸手相搀:“张雄啊,你起来。最近挺好的吗?”“谢谢您的关心,托您的福还不错,孙男也没到您府上去请安,请您海涵。走吧,您先到客厅休息。”

  来到南客厅,二人坐下。底下人献上茶来,海川喝了一碗茶问道:“杭州的事怎么样啊?”“王爷在杭州身体挺好,跟众位师爷爷一起练艺哪,听说几种剑法他都练得挺好的。西方老侠于爷爷也去杭州了,据说年底还回北京来。听说武林道出了一件特殊的事,孙男我知道不详细,将来您会知道的。可能今年不行了,明年要在蟠桃宫这儿开亮镖会,到底为什么?大人们的事情,孙男也不敢多打听,我也说不清。我师大爷在年下来了,保着镖来的,也听说有这么一件事,后来他就回去了。杭州最近没什么信。您身体好?众位小叔们身体都挺好的?”别看张雄年轻,说起话来,对江湖武林道的事情,说得根根本本,海川很高兴。说话工夫不大,海川起身要走,张雄赶紧拦住:“您别走了,我让厨房给准备饭了,您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海川也没推辞,张雄陪着海川吃完了饭。

  定更天过,海川告辞。街上人少下来了,海川一边走一边想:一个年轻人,经过几场事,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张雄年轻轻的,当了双龙镖局北分号掌柜的,这就很不错了。当然,他有师父、师祖父这杆大旗罩着,将来这个小孩错不了。想到这儿,也想到自己这几个弟子,刘俊不用说,司马良、夏九龄、杨小香、杨小翠、洪玉耳五个孩子分不开,原来的把兄弟现在又是师兄弟了,他们一块儿好好地练。这一次没把兵刃谱买来,下次我还得给他们买一套兵刃谱。

  顺着小桥海川往东来,路静人稀,天很黑,海川一个人溜溜达达往前走。

  走到深沟胡同北口,突然有一种声音,好像是军刃碰到什么地方了,“啪!”

  虽然发自院里头,海川耳音好,他听见了。嗯?海川站住后,仰头往四外瞧:夜静更深有刀声响,又没有别的声音,我得看个究竟。他看了看路北,是个深宅大院,显不出灯光来。海川回过身往路南看,这是一个小室小户,三间房,一个门楼,这院里好像有灯亮。海川一看门外没有人影,微然一提气,单胳膊肘一跨临街墙头上来了。南房三间,东西各一间,灯亮出自东房,好像声音也是从这边来的。海川一飘身要下来,突然想到:要是有狗呢?他伸手在墙头上抠下一点灰皮来,往院里一扔,“吧哒”一见响,没有动静。海川这才一按墙头,飘身形下来了,落地无声,蹑足潜踪蹲着走到东房的窗户台下,左手一按窗台,右手用小拇指的指甲盖把窗户纸捅了一个小口。海川往里一看,呀!好危险哪。炕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妇女,也就二十多岁,腹部隆起,已经成形了,可能怀着三四个月的小孩子。年轻妇女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海川一瞧明白,这是叫人家用了熏香了。这个妇女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炕沿那有一个皮夹打开了,里头有小钳子、小钩子、小镊子、小剪子、小刀子等,各种剖腹用的利器,炕沿站着两人,都是五十多岁了,一男一女,男的跟女的要夺刀,小声说话:“哎,我试试啊!今儿个很顺当,下手很快。你老不让我下手,我总是驾辕,怎么成呢?你不是教我多少次了吗?”老太太说:“你胡说,这是京畿重地,三步一个堆几,五步一个栅栏,在北京城里作案得眼明手快,‘喴哧咔嚓’完了咱们就一走,拖泥带水的万一出点事呢?”女的往回一拉,手里攥着一把一尺二的牛耳尖刀,这是开膛使的,一下碰到旁边的桌上了,“当啷啷”一响,哎呀!这一男一女两个人不是好东西呀。

  绿林道管这叫盗取婴胎紫河车。那么紫河车是什么东西呢?这是一味药,就是小孩的衣胞。小孩在母体内,有个衣胞,生的时候衣胞破裂,小孩生下来,最后衣胞下来。据说人要身体虚就吃它,这是大补,这个东西叫紫河车。这两个贼人一杀母子两条命,他们要紫河车干嘛呀?配熏香蒙汗药。

  乔玄龄不就卖过这个吗?这药很贵,原因就是必须得用三个月左右一百天男孩的紫河车才成,小女孩的他还不要!他们干这个,懂这个,一瞧就知道这妇女怀胎几个月,还看得出是男胎或女胎来。绿林人、英雄豪杰最反对最讨厌的、见着了最不能容留、必须铲除的就是这种人,因为他们一下手就是两条命。

  看起来这家里没别人,就这么一位小媳妇,叫她赶上了。童林哪,你再慢一点可就坏了!海川思索至此处,见老太太就过来了,要上炕。海川赶紧来到屋门这儿,轻轻一推,一个箭步,“唰”地到了,一伸右手就把这行凶老太太的脖子给掐住了,一提拎她,伸左手一托她屁股蛋,照着炕沿下边“啪!”一摔,这下险一险没把老太太给摔死。老头一瞧,啊!伸手要拿刀,还没等他拿刀呢,海川往前一抢身,在炕沿那儿照老头儿的脖梗子上,“嘣”地一下,并食中二指就给他点上了。他没“哎哟”出来,“扑通”就栽到那儿了,海川下来抹肩头拢二臂,四马倒攒蹄,就把这一男一女捆上了。

  海川往炕沿一坐:“你们俩是哪儿的?说实话。”这两人吓得魂飞千里,魄散九重。老太太哆里哆嗦:“我们是从四川来的。”“奉什么人差遣来北京胡作非为?害人家母子性命?”“这老头儿是我的老头子。他姓张叫张老,我姓杨。我们奉剑山蓬莱岛护国军师华图华亮羽的命令,来到北京。”“干什么来了?”“主要就是盗取婴胎紫河车献给他做熏香蒙汗药,卖给绿林道害人,这笔钱补助剑山蓬莱岛的军饷。”“仔细跟我说说。”老太太哆里哆嗦,颜色更变,若断若续才把事情说全了。

  原来,康熙有个二哥名字叫富昌富宝臣。由于顺治死后废长立幼,越次传宗康熙做了皇帝,他二哥不满,私离北京,占据在四川剑州附近白龙江的西岸,有一片大山,三面临水,一面是陆地,特别险要,这地方叫剑山小蓬莱。富宝臣就在这里招军买马,聚草囤粮,养精蓄锐,手下高来高去的武林道士不下几百位,兵丁足有一两万人,势力浩大。这样就得有一笔钱,当然山里的军饷很充足,但是他害怕起事的时候还是不够。在山外住着一个老道叫九尾金蝎道华图华亮羽,是他的护国军师。侯老侠在金银乱石岛战船上杀了的那个紫面分水鳖乔玄龄就是华亮羽的弟子。

  “你们俩住在哪儿了?”“我们住在德胜门外关厢一个小店里。我老头子动手不利落,他还没干过,当然我是老手了。”“你们怎么样招引妇女?”

  “我就指着卖野药。有一次我带着虎撑来到这个地方,这小媳妇一拉门出来了,我问她,她说她家里就一个婆婆,丈夫在鲜鱼口天成斋鞋店做事。”“噢,那么她怎么就上钩了呢?”我一瞧她这个肚腹看得出来,是三个月左右的小男孩儿,正是我应该下手取的紫河车。她问我:“你都卖什么药,看什么病?’我说:“凡是妇女小孩儿的疑难大症,尤其是妇女怀胎诸症我都能治。’她说:“婆婆今天上街坊家斗牌去了,你进来吧,我爷们也不在家。’她把我约到了屋里头,跟我说吃东西老呕吐。我说:“你怀小孩子,不过你这胎气在里头很不正,你得吃药。’她说让我给瞧瞧。我想这倒是个好机会,便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说:“我爷住在柜上不回来,我婆婆天天斗牌去,实际上就我一个人在家。’‘那么这样吧,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你等着我,我来给你治治病。’回到德胜门小店,我跟老头子张老说好了,今天晚上才来的。轻轻一叫门,小妇人把门开了。我让她先把屋里东西收拾一下。我老头藏在墙旮旯,把街门关好了才进来。我跟她说:“给你带药来了。’其实这就是蒙汗药,我拿出一点药来,她一闻当时就躺下了。我把老头子叫进来,准备下手,没想到好汉爷您来了。您饶我们的命吧!”

  海川一咬牙问:“身上还带着什么哪?”“身上就是这些个器械。”“你们作了几案啦?”“刚到北京头一案,我们还没得手哪。”海川撕他们两人的衣裳,就把这一对狗男女嘴给堵上了。一看茶壶里有点凉白开,拿过来,含了一口照着小媳妇脸上一喷,这小媳妇缓醒过来了,她折身坐起来就吓坏了:“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海川安慰她说:“这位大嫂子,你的丈夫和婆母都不在家,你怎么能引这种人到家里来?这对狗男女不是好东西,他们刚才让你闻了熏香药,想趁你昏迷的时候,把你杀了。他们是要取你身上这三月婴孩的紫河车。你们一死就是两条命啊!”年轻妇人感激地说:“好汉爷,我哪知道这些事啊!我给您磕头了,您救了我的命啦!”“你婆母在哪啊?把你婆母赶紧请回来。”小妇人哆里哆嗦穿鞋下地,砸开街坊的门,把婆母请回来。老太太到家一看就傻眼了。海川说:“你可是这家的主人?白天儿媳妇在家,你斗一会儿纸牌解解闷还可以,为什么晚上还要一夜一夜地赌钱啊?看看这漏子,险一险把你小孙子的命都要了!”吓得老太太晕了:“我明儿再耍钱剁手!现在您说怎么办?”“我把他们俩已经捆好了,跑不了啦。我马上到鲜鱼口去,砸开天成斋鞋铺的门,找着你儿子,然后回家有什么话再说。”“哎哟,好汉爷您真是我们一家子的大恩人,修好积德。我们婆媳给您磕头了。”

  海川出来,过了大街又回大栅栏了,来到双龙镖局分号门口,落地燕子张雄出来了:“哎哟,师祖父您又回来了,您进来吧。”“我不进去了,刚才我赶上这么一件事。”如此这般一说,最后海川说道:“这小媳妇的爷儿们就在你们对过天成斋鞋店,我想您跟本地面都很熟,这件事必须通知东珠汛,让人家守备衙门派人去,把这一对男女带走,领国法,受王章,该什么罪领什么罪。这件事情交给你吧。天气不早了,我得回家。”“这个好办,您甭管了,我马上就办。”张雄把这件事答应下来,海川可就省心了。张雄等海川走后,拿名片请官人办理此事。

  海川一个人由打双龙镖局门口往东来,到大栅栏口这儿正想着怎么走,突然一眼瞧见正阳桥五牌楼石底座下蹲着个人,冲海川晃身子,竖大拇指,那意思:您请过来。海川离得远,看不真,心说:这人是干什么的?海川一伏腰就追下去了,越走越近。这个人看海川追下来,他扭头就跑,顺着护城河的河沿一直往东,脚底攒劲,“沙沙沙沙”,海川一想:嗨,你叫我,我来了,我快到了你又跑,你跑得了吗?海川微然一塌腰,施展十二字的跑字功,脚底攒劲,“沙沙沙沙”,快极了,夜色蒙蒙下,跟一缕清烟相仿。前头这人“燕子三抄水”,越过了护城河,来到城墙根底下,“噌噌噌”,蹬着城墙缝上去了。海川上城墙不算什么,施展“狸猫蹬树枝”的功夫也上来了,来到城墙上,借着星月的光华,可瞧出这人点眉目来。这人个儿不高,身上也穿着一身土黄布衣掌,看不见脸儿。这个人顺着城墙一直往东,海川这么快的脚程,瞪着眼追不上他,海川犯了犟劲,我非追上你不成。结果追来追去,顺着城墙由打崇文门往东再往北,走朝阳门奔阜城门,还往南来,顺着西便门过来,走宣武门奔正阳门,又回到崇文门。这个人,整领着海川走了一个里城的四十里!等到了崇文门,这个人突然间顺着城墙下去了。他是谁呢?得了,天也不早了,我回家再说吧。海川到家也没叫门,越墙进去奔功房。房内点着灯,小哥儿几个那正练着呢。一夜无话。

  第二天,海川吃完早饭跟刘俊商量:“刘俊哪,你还是带着你的师弟好好用功,我惦着再给你们买一套兵刃谱,昨天没买到,我还得出一趟前门。”

  “行啊,师父,您去吧。”拿了把桑皮纸的扇子,海川从家里就出来了,溜溜达达一直奔前门。他先来到琉璃厂老二酉,真买了一套兵刃谱,这套兵刃谱的军刃、内家、外家以及各种出奇百怪的军刃,都有图样和说明。海川左手抱着兵刃谱,又到了前门大栅栏。干什么来了?打听落地燕子张雄办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了。张雄把师祖父接进去,把那事情细说一遍:“我找着她的丈夫,让他赶紧回家。接着,东珠汛官兵守备大人也去了,审问了犯人之后,把这两个人交顺天府。顺天府发下一道公文,叫各街各户都要留神这样一男一女的老头老太太,因为他们一共来了五拨儿,还有四拨没抓住呢。”海川听了听很满意。

  海川从镖局出来,照样到大栅栏东口。海川知道往南是天桥,什么金披彩挂、说书的、唱戏的、打把式卖艺的全在天桥,非常热闹。我今天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逛一逛天桥啊?海川想到这儿,顺着马路往南来了。他走的是马路东边,走着走着,前边围着一大圈儿人。海川想:这是怎么回事呀?等海川到那儿一瞧,是一个两间门脸的槟榔铺,里边是栏柜。栏柜的里头摆着槟榔摊儿,用木板搭起架来,一层一层,一溜一溜地摆满小笸箩,每一个笸箩里头都装满了槟榔。旁边还放着两副小铡刀,因为槟榔得用小铡刀铡。掉下的渣儿搁到笸箩里头,也卖。这渣儿也分几种,有肉子儿,有三角,不一样。有熟槟榔有生槟榔,有咸的有淡的,有不咸不淡的,还有甜的,样样俱全。

  卖槟榔的是个小伙计,二十来岁,剃着黢青的头皮,一条大辫子,一身蓝,系着围裙。这工夫来了一个人,说话是南方口音:“唔呀,我说伙计呀,你们这里卖槟榔吗?”小伙计一瞧这位,中等身材,双肩抱拢,四十挂零儿,三缕黑髯,黄白净子,修眉大眼,两只眼睛闪闪放光,一条大辫垂于脑后。

  身上穿着黄格纱袍,腰里系着凉带儿,凉带儿挂着眼镜荷包、槟榔荷包,手里什么也没拿,腰里头鼓鼓囊囊。看得出来,这个人有点洋洋得意。小伙计赶紧站起来道:“客人,您想买点槟榔啊?”“啊,不错的,我要买一点槟榔。你们这槟榔好吗?”“客人您看看吧,咱们这儿一笸箩是一百个,有整的有碎的。如果您愿意买整的让我给您铡开,我这儿有小铡刀。您看这一溜儿是咸的,这一溜儿是淡的,这一溜是甜的,这一溜儿是生的,这一溜刚炒熟。底下这碎的是崩刀儿,有三角儿,有肉子儿,您随便买。”“我要买好一点的。”“哎哟喝!客人,您大概刚到北京城,咱们北京城的人很讲究嚼槟榔,糟的谁要哪!”伙计伸手拿起一笸箩:“您瞧瞧,这都是整的,您只要捡出一个糟的来,我这儿槟榔您随便吃。”

  俩人一说话,门口外头人可就围上了。哪知道这南方人正说着话,后头又来了一位,跟前头这位打扮差不离,也是瘦瘦的身子,但胡子是花白的,黄脸膛,长眉大眼,眼神特别足。腰里也有眼镜荷包、槟榔荷包,手里头什么没拿,腰里头也是鼓鼓囊囊的。这个人虽然没说话,看得出来,所有的习性跟前头那位差不离,二位相隔也不过半步远。

  前边这位穿黄纱袍的说话了:“我来看一看,你不要吹牛,糟的我是不要。”这个人一伸左手,就在笸箩里头拿起一个生槟榔来。卖槟榔的年轻人很生气:“老客儿,您看看,有糟的算您白吃,一文不要。”他刚说到这里,这南方人食指拇指一捻,槟榔就成了面:“唔呀,混帐东西,我说你的槟榔是糟的,你还要嘴强牙硬,这回你就信服了吧。”小伙计的脑筋都绷起来了。

  他想:自己用小铡刀铡都费力,他怎么不费力就捻碎了一个?小伙计满脸带笑:“老客,您就赶上这一个,再捻一个试试?”“唔呀,你来看吧,哪个也是糟的。”说着他继续捻,每一个都成了细面儿。卖槟榔的可就怔在那里了,南方人越捻越来劲儿,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南方人洋洋得意,他捻一个,众人一阵笑,可他觉着这些笑声,不是夸他捻槟榔,好像笑他身后边,人们的眼神也往他身后看。他心里纳闷,什么人在我的后面捣鬼呀?他往后一看,人群里站着一位穿蓝纱袍的,再看自己黄纱袍的后摆,可了不得啦,自己捻一个槟榔,有人在自己的后摆上捻一个窟窿,自己捻了三十来个槟榔,可后摆也成了筛子底啦。他想,一定是这位穿蓝纱袍的所为。好武好练的都明白,捻槟榔是鹰爪力的功夫,海川在人群里抱着兵刃谱也看见了。鹰爪力在海川的眼里并不新鲜,一个真正的武术家可以说都会,捻槟榔是手捻坚硬之物,并不新奇,可后边的这个捻柔软之物,就比前边的这位高得多。前边这位现在后悔了:北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自己不该当众逞能,哗众取宠,指望露脸,实际是现了眼,以为自己耍笑旁人,实际是旁人耍笑了自己。他约摸捻了人家三十几个硬槟榔,一伸手从纱袍的兜里掏出银子包来:“唔呀,小弟弟,我是跟您开个小玩笑,槟榔都是好的,没有一个糟的,我来赔你钱。”

  海川看见他这银子包,是蓝绸子包的,里边有两层小油绸子,都是碎银子。

  他左手拿出一小块儿白银交给小伙计。右手拿银子包往兜里装。没想到小伙计很公正:“老客,您没买我的货,我不要您的钱。”这老客一看小伙计不要,他往兜里放银子包的右手马上伸出来拦:“你应该要的。”而就在这眨眼的工夫,后边这位也往东一转身,用左手的拇指,隔纱袍往上一挑,这银子包就出来啦。他右手一抄,放在自己的兜里,但这么多的人并没有看见,只有海川看见了,心说:银子包被人家偷了,看来这件事情非闹大了不可。

  穿黄袍的扔下银子分人群往南,穿蓝袍的也尾随于后,海川定要看个究竟,抱兵刃谱也跟下来。他们一前一后往南过了珠市口再往南,路东里临着街有座两层楼的酒楼——太白楼。

  海川瞧着前边这二位进了饭馆,自己也觉着腹中有些饥饿,他也进来。

  一个伙计过来:“爷台上楼吧。”海川用眼睛扫视,刚才二位一定是上楼了,海川点头,伙计就喊啦:“楼上看座位。”海川来到楼上,一看靠东边楼窗的桌子这儿,捻槟榔的刚刚坐下,靠旁边楼窗还有一张桌子,海川可就坐下了,放好兵刃谱。伙计过来擦抹桌子问海川:“爷台用什么菜?”“伙计,你给我来四两烧酒,随便来四个菜,然后来四张家常饼,一碗酸辣汤。”时间不大全都端上来,海川一看这四个菜:一盘清炒虾仁,一盘油爆双脆,一盘葱爆羊肉,一盘焦熘里脊。那二位也各自要酒要菜喝上了:“唔呀,伙计。”

  伙计赶忙过来:“爷台,您的菜不够吃啦?”这捻槟榔的点头:“你再给我要一盘炒苜蓿肉。”“好的,您稍候。”伙计往楼下走,正路过穿蓝袍的桌前:“唔呀,我说伙计,你也给我来一盘苜蓿肉。”“好啦。”一会儿,一大盘炒苜蓿肉端上来,这盘儿是穿黄袍那位的菜。穿蓝袍的道:“唔呀,把菜嘛给我留下吧。”伙计乐着摇头道:“您的这就炒好,很快就给您端来,这是那位爷台要的。”“唔呀,没有关系的,我们是老乡亲,是朋友,你只管放下。”伙计只好放在桌上,刚要走,穿黄袍的力把赶车——翻啦。“混帐东西,我要的菜为什么给他呀,简直不像话!”穿蓝袍的站起来道:“唔呀,老兄啊,不要动怒,不要紧的,我们是朋友嘛,是没有关系的,过来吧,我们一起来吃。”“唔呀,老兄如此地讲话,到显得我的性子急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伙计,请把老兄的酒菜搬到我这旯里。”穿蓝的反而和穿黄的凑到一起了,又要酒又要菜,吃得兴高彩烈。海川已经吃完,要看个水落石出,他没走。这时候二位也吃完饭,伙计一算帐说:“爷台,您二位一共吃了一两五钱银子,小费在外。”穿黄袍的伸手接帐单儿:“唔呀,好便宜呀,帐嘛由我来付。”穿蓝袍的一听:“唔呀,不对了,帐嘛是由我来付。”

  “不对,不对,我接的帐单子我来付钱,老兄,你要不叫我付钱,我就是个混帐王八羔子。”穿蓝袍的一听:“老兄起了誓,我就谢谢了。”穿黄袍的这位伸手就拿银子包:“唔呀,我的银子包哪旯里去了?老兄啊。”“唔呀,怎么的了?”“我的银子包不见了。”“好了,没有关系,我来付钱。”穿蓝袍的伸手一掏,拿出一个蓝绸包来,穿黄袍的一看,心说:这是自己的银子包啊!便道:“唔呀,你这银子包是我的,看来你捻了我的长衫,又偷了我的银子,这样的奚落于我,很是不应该的。”说话就要动手。穿蓝袍的先给了饭钱。然后掖起银子包来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付了您的饭帐,你还要血口喷人嘛?要打架我们到外面。”说着一按窗台,“噌”地一下就蹦下去了。

  这后面是草市,穿黄袍的跟着也蹦下去了,海川也抱起兵刃谱飞身形下去了。海川看这两位一直往南,到了龙须沟,他们飞身过沟,海川也过去,好在这地方是贫穷人住的地方,没人看见。直到天坛根儿下,那二位拔腰越墙而过。海川抱着兵刃谱也飞身过去,看二位往南,来到天坛的西南角大树林里。等海川到那儿,那二位打上了。穿黄袍的使一对亮银练子钹,二尺四寸的钢练儿,皮挽手,前边是个五寸圆的单钹,大肚儿窄边,如同乐器里的钹一样,就是没有那么大,周围的边儿非常薄,锋利无比,双手一抡,“哗楞哗楞”能见响儿。穿蓝袍的使用一对练子镢,二位各自施展蹿纵之技,打得难解难分。海川慢慢地藏在一个砖垛的后面偷看,二位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海川看入了神,一想:他们都是正人君子,绝非歹徒,自己身为侠客,怎能坐山观虎斗,袖手旁观?这样有亏侠义道的天职。思索至此,海川往起一站身,突然,吓了一跳,好像有人用手揪自己。海川急回身,后面无人,仔细一看,不由得面红耳赤。自己蓝布长衫的底摆上,有人给拴了一块半头城砖,用头绳儿拴住。再一摸自己的辫穗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人家给掐折啦。哎呀,海川脑盖儿都紫啦,自己的跟头可栽大发啦!他正在两眼发直,忽然在南面一个砖垛的后面有人探身,冲海川一招手。海川抱着兵刃谱,飞身形纵出去。再看这个人撒腿就跑,“柔柔柔,沙沙沙”。海川伏腰追下来。前边这人一边跑一边竖大指,好像是很佩服。他们前后越过坛墙,再上城墙。海川一瞧,嘿!又要领着我溜上城墙上。果然那人前面跑,海川后面追,一直往东。过了蒋台门,拐弯奔沙窝门,到东便门,齐化门,东直、安定、德胜,顺着第一次的路,直到哈德门。这里天色黑下来了,结果这人又没了。海川站在城墙之上,心里难过。自己想啊,江南七省,人才辈出,我童林没栽过跟头啊,没想到在北京自己的家门口,我这跟头栽了!回家吧。

  顺着中心马路下来,到了栅栏门,拔腰过去,顺着哈德门里大街,可就奔东单了。

  满天的星斗,夜风甚凉,路静人稀。海川一个人过了东单,在马路口东面往北走在黑暗影里头。突然间,他发现西面有条人影,在房上蹿纵跳跃,滚脊爬坡,身法很快。海川一看,哟,是刘俊!一身三串通口夜行衣,寸排骨头钮,兜裆滚裤,抓地虎的靴子,绢帕包头。他斜插柳背着个包袱,身后背着厚背雁翎刀。海川心里有个偏想:我不在家,你不带着师弟们练功,大晚上的穿着夜行衣,你想干什么呀?要在北京城胡作非为么?北京城里各大王宫、各大臣府里有的是珠宝,有的是美女。你要胡来呀,那我可得宰了你。

  想着,就跟上去了。

  海川跟到金鱼胡同的胡同口,这么一瞧,哟,金鱼胡同!正记茶叶铺的经理王子延不是在这儿住吗?对!去他家。王伦在路南住,大门关着,走马门也关着。只见穿夜行衣的人拔腰上了王伦家的房,海川也拔腰上了房,心想:他这是要干什么呀?这我可得管。海川往底下一看,好像这下头是底下人住的地方。只见夜行人蹿纵跳跃,又上南房往里,可就到了王伦他们的正院了,也就是第二道院的南房后坡。海川慢慢地右手撑中脊这么一看,嗯,这个人从北面的墙下去了,他把刀亮出来,蹑足潜踪,在院中各处窥探。海川一瞧那架式又不像刘俊,心里疑惑。同时海川又发现人了,东房上一位,西房上一位,影影绰绰,好像是天坛动手的那二位。东房上是穿蓝袍的,西房上是穿黄袍。二位可没看见海川。海川心说:这可是王伦的家呀,要说王伦在北京也是数得着的武术家呀!现在房上头有仨,院子里有一个,可你王伦连影都没有,你算什么武术家呀!再瞧院子里这个人,顺着西房往北来,走到西房墙角这儿,突然,有根蜡杆枪照着夜行人就一枪,夜行人往后一坐腰,“噌”就到了当院。打北山墙一拔腰出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威慑的力量,用枪一点道:“大胆贼人,竟敢到我王伦家中搅闹,你这是飞蛾扑火,自找死路,还不扔家伙被擒吗?”“唰”一抖枪可就到了。夜行人一借步,用刀一架,往外一推,刀走顺水推舟。王子延前把一崩,后把一压,用枪一崩他的刀,紧跟着上右步,枪把就顺着夜行人的腿部打来,夜行人脚尖一点地起来了。王子廷的功夫好呀,一转身右腿往左插,这身子可就转过来了,“啪”一扣枪,枪尖就奔夜行人的后脚跟扎来。夜行人一斜身,这一枪如果扎实了,能把夜行人扎死。但是,枪尖只是在这个人的胯骨上一点,往上跟步“啪”地一脚,把夜行人踹了个跟头。再看这夜行人,就地十八滚,“咕噜”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一长腰上东房。没想到东房上,站起一个人来,南方口音:“林宝,这场官司你打了吧!”“哗啦”一抖链子双镢一转腕子,照着这个夜行人的脑袋就砸下来。夜行人刚上来,身子还没站稳呢,就这么一晃悠,往后一闪,人家跳脊长身一脚,就把他踹下当院。

  夜行人知道王伦在下面呢,一拔腰几个跟斗,“噌噌”又奔西房了。没想到西房上也站起一个人来,掌中“哗楞楞”一响:“唔呀,混帐王八羔子林宝,这场官司你打了吧!”“唰”地一下,链子钹就到了,这个夜行人一矮身,人家一抬脚,对着这个夜行人的胸口,“啪!”又把他从西房上踹下来了。

  夜行人知道要坏,一打腰,脚尖点地“噌”地一下,又上南房,跃脊后坡,他要跑。没想到南房坡这儿,也站起一个来:“朋友,这官司你打了吧!”

  正是海川。这个贼人一瞧,心说:院里这位可以,东西房上甭说,自己已经吃亏了,只有南房这位是个老实人,我就从这儿跑。他抡起刀,往海川头上一砍,海川抱着兵刃谱,右手一叼他的腕子,一个“金丝缠腕”给叼住了,拿右脚一踹他,“嗵”地一下,这小子就趴下了。海川在南房上对下面的王伦高声叫道:“王伦王掌柜,认识童林吗?凶手我给捆住了。”“哎哟,侠客爷。”“唔呀,哪旮的侠客爷呀?”东西房上的二位可就愣住了。这二位是谁呢?被困的这位又是何人?

  原来在浙江省会稽郡北门里住着一位老镖师,姓袁,叫袁泰,人称神镖手。神镖手袁泰老伴已经去世啦,他是个老镖行,会一趟刀法,叫六合刀,上中下走三盘,三十六式。会打穿梭毒药镖,家传独门配的毒药,上打飞禽下打走兽,十分厉害,夜晚之间打香火,百发百中。老头儿因为年岁到了,辞了镖行不干了,老人有一个姑娘,今年才七岁,叫秀英。姑娘长得十分伶俐,也很俊俏,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老头儿也教女儿能耐,盘腰、弓腿站架子,教拳脚,也教刀棒。但是老头儿重男轻女,总觉着自己这点儿绝艺传给闺女,将来有什么用呢?再说自己又这么大的年纪,家无三尺应门之童,老头儿心里头有点儿不痛快。有一次老头上街,发现了一个小孩。这小孩也就在七八岁,沿门乞讨,时值夏日,孩子满身直招苍蝇,长了一身的脓疥。但看这孩子长得不错,他住在买卖人的厦子棚底下,这厦子棚没门没户,就这样,人家都轰他,他太脏。老头袁泰看着怪可怜的,心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便掏出几个钱来对孩子说:“得了,你呀,找个地方吃点饭,能换件衣裳就换件衣裳。”袁泰回家了。

  过了没几天,南门里六和绸缎店掌柜的,章成锦章老先生来了。他在南门里还是个大户,跟袁泰老哥儿俩最好,而且都善于下围棋,所以走得比较近乎。到这里一叫门,小姑娘出来把门开开:“哟,章叔来了。”“噢,你爹在家吗?”“在,您进去吧!”章成锦来到了北屋。老哥儿俩坐下后,袁泰问:“有事吗?”“给您提点事。每常咱们老哥儿俩坐到一块,提来提去就是说孩子太小,又是个姑娘。您总想要个小男孩儿。”“是啊。”“我给您介绍一个,您愿意吗?”“谁呀?”“在大街上要饭的那个,长了一身脓包疥,都臭了。他是咱们鼓楼前林儒生家的孩子。”老头一听就不大乐意了。

  林儒生是个财主,在本地还很有名,就因为他的行为不正,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最后,把全部家财都花尽了,两口子穷死了,剩下这么一个八岁的孩子,名叫林宝,就是袁泰前不久看见的那个孩子。一提是林儒生家的孩子,人家老街旧邻都很讨厌,因为他们家有钱的时候没帮过谁,黎民百姓对他很不满意,背地里没有不骂的。现在林宝一身疮疥没钱瞧,所以就落到这种地步。章成锦劝说道:“哥哥,他父母不好,怎么能影响到孩子呢?哥哥家里又没人,我想把孩子叫来,您花俩钱给他瞧瞧,让他有饭吃了,就是救了他的命了。我看他待您将来也错不了。”老头袁泰怎么想呢?林家的孩子我根本不应当要,因为他的父母在本城人缘不好,为富不仁。可是瞧这孩子也真可怜,得了!要了不就完了吗。姑娘秀英也说:“爹呀,把这小孩找到咱们家得了,跟我一块玩也是好的啊。”这样,章成锦就把林宝领到袁家。

  老头先给他打打辫子,剃剃头,洗洗身上,换了件衣裳,请妥当的先生每天来家给他上药治病。万万没想到,此举引狼入室,招来横祸飞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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