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老偕三寿,家肥赋万钟。给扶灵杖稳,赐礼紫泥封。
青冢连双璧,苍精蛰二龙。春风吹宰树,萧飒垄头松。
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饮茶。建溪苦远虽不到,自少尝见闽人誇。
每嗤江浙凡茗草,丛生狼藉惟藏蛇。岂如含膏入香作金饼,蜿蜒两龙戏以呀。
其馀品第亦奇绝,愈小愈精皆露芽。泛之白花如粉乳,乍见紫面生光华。
手持心爱不欲碾,有类弄印几成窊。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
我谓斯言颇过矣,其实最能祛睡邪。茶官贡馀偶分寄,地远物新来意嘉。
新烹屡酌不知厌,自谓此乐真无涯。未言久食成手颤,已觉疾饥生眼花。
客遭水厄疲捧椀,口吻无异蚀月蟆。僮奴傍视疑复笑,嗜好乖僻诚堪嗟。
更蒙酬句怪可骇,儿曹助噪声哇哇。
宦游强半侍仙祠,况是悬车耄及时。厚薄人情穷易见,阴晴天气病先知。
绿樽一醉真当勉,白发千茎莫自疑。野渡山村梅柳动,身闲何处不熙熙。
老来百事一无能,寒燠随宜护寝兴。小院回廊慵勃窣,围炉暖阁便瞢腾。
向阳挟策明开牖,隐几听歌厚覆凭。闻道转庵新结束,宛同臭味我良朋。
西笑真成梦,东流未有垠。偷生余故我,触处感前尘。
卉木犹含冻,风沙苦趁人。此身安住著,满目足悲辛。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