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夷老人发两肩,哀哀泪落古城烟。岁收斗粟输田赋,日向诸邻乞米钱。
风雨饥寒趋路侧,子孙流落避兵年。青春有伴难还土,白首无家尚戍边。
官里征徭何日已,军中苦乐古来偏。魂惊战鼓心犹怯,臂中飞弧肉尽穿。
独去负戈巡气砦,谁来销甲种春田。朝廷德意思柔远,阃幄谟猷在识先。
夷狄本为王者外,卒徒能受帅师怜。敢愁沟壑填衰谢,只拟封疆息秽膻。
我愿麾前法唐将,筹边有策到今传。
朝逢远游子,车马一何闲。问君安所之,道路方独难。
人情恶特立,世态好缠绵。一身欲谁从,多门易生怨。
行行保子驱,岁暮当来旋。
理罢残妆,晚凉轻逗,小雨才歇长天。片云飞尽,明月映窗前。
一片清华似水,吟望久、兴味悠然。星稀□,声沉万籁,清影十分圆。
无眠更漏永,金风细细,玉露娟娟。正香添、沈水茶熟龙团。
记得前时此际,虚窗下、漫擘红笺。相望处,山河间阻,别恨几时捐。
南极老人星不孤,轻风洒洒披佳图。青城何来紫烟气,羡门园客无时无,我亦颓焉自放思蓬壶。
年来鹿鹿造物驱,拮据职业形神枯。閒窗展对快硕肤,须眉欲语欣吾徒。
一掌留禁释不辜,一总陪宪饬廉隅。载读高谈稷下与吴歈,滴滴灌顶甘醍醐。
曹刘可役屈宋奴,酒后耳热歌乌乌。翩跹曳履钟山趋,不让当年九老在东都。
道能随物化,身肯要人扶。仆本淄黉一耄夫,蒲姿亦与名贤俱。
五载艰辛东野御,居然滥吹齐之竽。夜行秉烛胡为乎,菊荒三径真为愚。
咄哉二老皆通儒,寿身寿国道味腴。君不见齯齿重生鬓欲角,增筹赐卣良非迂。
昔逢海客谈瀛洲,苍茫气象无能侔。我欲向之问端倪,但指天际云悠悠,即云即海空外流。
今看好手弄狡狯,满纸淋漓吁可怪。不知墨气并云气,唯见紫澜万叠声澎湃,即海即云壁上挂。
我闻黄山之云天下奇,仙灵变幻那得知。欲往观之劳我思,异境恍惚移于斯。
一缕初生上遥汉,烟交雾集渐浩瀚。云作奇峰峰作云,云峰片片相凌乱。
俄然南北东西合,浮天没地无边岸。三千白月照难穷,九万长风吹不散。
神仙欲到辄引去,河伯无端望洋叹。云邪海邪谁能判,咫尺相从游汗漫。
乃是三十六峰入臂腕,扫却一片锦绣段,非海非云任君看。
画理通化工,对之开心胸。我将陋木华之《海赋》,隘屈子之《云中》。
契达观于漆园,等妙谛于大雄。天地溟悻,古今混同。
何有乎日月之循环,宇宙之始终。而况人世之得失穷通,一一归虚空。
精灵忽与丹青聚,置身已在天都峰。囊括千朵万朵之芙蓉,割取千间万间之琳宫,踏倒千年万年之长松。
誓从王夫子,游戏入无穷。
白鹤来何方,草堂多深樾。清唳时一闻,林峦自杳绝。
水槛开素书,坐看暮云灭。石磴落红满,山头吐明月。
风籁一壑清,道心中夜发。莫使花尽扫,高人有车辙。
蛙蝈亦未鸣,稻区半黄青。时见三折水,断苇涵明星。
荡荡野渡阔,岩口取微冥。沙户犁未停,村火窗犹荧。
负戴者谁子,役车上远陉。岂知劳者思,折麻感微馨。
缅彼丘中琴,惓此野际苹。孰云玩回转,得展耳目营。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