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酒粗衣吾何悲,丑妇自丑吾不知。道眼混圆宜不二,美恶妍陋无殊归。
瓦罍石臼斟吾酒,脱粟藜羹皆可口。醉境陶然无后忧,玉盌浮蛆彼何有。
汉文天子犹弋绨,士服粗布乃所宜。要绳屐葛同一暖,雾縠冰纨徒尔为。
无盐如漆后齐桓,孟光举臼配伯鸾。古来倾城由哲妇,有国乃令家国安。
我能遣妇缝粗对妇饮薄,傍人大笑吾不恶。
上苑凉飔起,西山瑞霭浓。玉珂天汉路,金阙午时钟。
剑佩炉香近,旌旗日影重。宫墙落杨柳,水槛出芙蓉。
万舞趋丹凤,千官识衮龙。遥传北伐诏,光耀紫泥封。
试看初日照龙台,白玉堂高锦障开。树色一番连雨净,溪光几曲抱山来。
云归深洞天形瘦,风落前村笛弄哀。拟结青楼遍题咏,思王何吝斗量才。
孙绰赋天台,伻人以图至。公今身见之,情亲心更醉。
坐想复行吟,商颂得十二。寄语范荣期,金声重掷地。
文学何须笑大夫,上林古有牧羊奴。要知商战今宜讲,能得斯才亦本图。
靡靡流火西,鲜飙扫馀燠。奇怀迈良辰,散步粤山麓。
林峦蔚葱茜,丘壑缭而曲。振缨蹑崇台,神情若新沐。
绰约台上人,清扬美如玉。冥心观太初,天地渺一粟。
幻形忘赘疣,委运付亭毒。浮云寓太虚,不满一捧腹。
悠哉偕友朋,适意此盘谷。岸帻南斗旁,云溟聘遐瞩。
徜徉四山暝,日入欢未足。秋声动乔林,飒飒度疏竹。
松灯奚待篝,明月自为烛。真乐同逍遥,岂必骖黄鹄。
秦山几千仞,翠入蓬莱城。城中望山色,明暗分阴晴。
老夫散策山前路,为爱看云不归去。仰看惊怪鹭飞来,回头忽见云生处。
崦中孤起如炊烟,乘风腾上苍厓巅。厓巅宿云喜迎接,横空一幅兜罗绵。
天风吹散银千缕,淡处是烟浓是雨。云师拗怒不肯回,露出峰头尺来许。
一雨三日溪水肥,老夫欲归不成归。云师知我惨不乐,故出小谲相娱嬉。
老夫作诗一笑领,举袖收云散空迥。倚松绝叫山下人,仰看云峰起山顶。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