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清人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话》里有段评论杜甫绝句诗的话:“七绝乃唐人乐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龄后,嗤以刘梦得(注:指刘禹锡)为最。缘落笔朦胧缥缈,其来无端,其去无际故也。杜老七绝欲与诸家分道扬镳,故尔别开异径。独其情怀,最得诗人雅趣。”他说杜甫“别开异径”,在盛唐七绝中走出一条新路子,这是熟读杜甫绝句的人都能感觉到的。除了极少数篇章如《赠花卿》、《江南逢李龟年》等外,他的七绝确是与众不同。
首先,从内容方面扩展了绝句的领域。一切题材,感时议政,谈艺论文,纪述身边琐事,凡是能表现于其它诗体的,杜甫同样用来写入绝句小诗。其次,与之相联系的,这类绝句诗在艺术上,它不是朦胧缥缈,以韵致见长的作品;也缺乏运用于管弦的唱叹之音。它所独开的胜境,在于触机成趣,妙绪纷披,显得情味盎然,如同和读者围炉闲话,剪烛谈心;无论是感慨唏嘘也好,或者嬉笑怒骂也好,都能给人以亲切、真率、恳挚之感,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朴质而雅健的独特风格,是耐人咀嚼不尽的。
《戏为六绝句》(以下简称《六绝句》)就是杜甫这类绝句诗标本之一。以诗论诗,最常见的形式是论诗绝句。它,每首可谈一个问题;把许多首连缀成组诗,又可表现出完整的艺术见解。在中国诗歌理论遗产中,有不少著名的论诗绝句,而最早出现、最有影响的则是杜甫的《六绝句》。《六绝句》前三首评论作家,后三首揭示论诗宗旨。其精神前后贯通,互相联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戏为六绝句》第一首论庾信。杜甫在《春日忆李白》里曾说,“清新庾开府”。此诗中指出庾信后期文章(兼指诗、赋),风格更加成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健笔凌云,纵横开阖,不仅以“清新”见长。唐代的“今人”,指手划脚,嘲笑、指点庾信,足以说明他们的无知。因而“前贤畏后生”,也只是讽刺的反话罢了。
第二、三首论初唐四杰。初唐诗文,尚未完全摆脱六朝时期崇尚辞藻浮华艳丽的余习。第二首中,“轻薄为文”,是嗤时的人讥笑“四杰”的话。史炳《杜诗琐证》解释此诗说:“言四子文体,自是嗤时风尚,乃嗤其轻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尔曹身名俱灭,而四子之文不废,如江河万古长流。”第三首,“纵使”是杜甫的口气,“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则是嗤时的人讥笑四杰的话(诗中以“卢王”来指四杰)。杜甫引用了他们的话而加以驳斥,所以后两句才有这样的转折。意思是即便如此,但四杰能以纵横的才气,驾驭“龙文虎脊”般瑰丽的文辞,他们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这三首诗的用意很明显:第一首说,观人必须全面,不能只看到一个方面,而忽视了另一方面。第二首说,评价作家,不能脱离其时代的条件。第三首指出,作家的成就虽有大小高下之分,但各有特色,互不相掩。应该恰如其分地给以评价,要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向前人学习。杜甫的这些观点是正确的。但这三首诗的意义,远不止这些。
第四首诗继续第三首诗意,对那些不负责任地胡乱糟蹋前贤现象的批评,指责这些人自己的作品不过是一些翡翠戏兰苕一般的货色,而没有掣鲸鱼于碧海那样的伟著。
“不薄今人爱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杰等作家。杜甫之所以“爱古”而不“薄今”,是从“清词丽句必为邻”出发的。“为邻”,即引为同调之意。在杜甫看来,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清词丽句”不可废而不讲。更何况庾信、四杰除了“清词丽句”而外,尚有“凌云健笔”、“龙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张兼收并蓄:力崇古调,兼取新声,古、今体诗并行不废。“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应嗤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
但是,仅仅学习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一类的“清词丽句”,虽也能赏心悦目,但风格毕竟柔媚而浅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须以恢宏的气度,充分发挥才力,才能在严整的体格之中,表现出气韵飞动的巧妙;不为篇幅所困,不被声律所限,在法度之中保持从容,在规矩之外保持神明。要想达到这种艺术境界,杜甫认为只有“窃攀屈宋”。因为《楚辞》的精彩绝艳,它才会成为千古诗人尊崇的典范,由六朝而上一直追溯到屈原、宋玉,才能如刘勰所说:“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文心雕龙·辨骚》),不至于沿流失源,堕入齐、梁时期那种轻浮侧艳的后尘了。而杜甫对六朝文学既要继承、也要批判的思想,集中表现在“别裁伪体”、“转益多师”上。
《六绝句》的最后一首,前人说法不一。这里的“前贤”,是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包括庾信、四杰)。“递相祖述”,意思是因袭成风。“递相祖述”是“未及前贤”的根本原因。“伪体”之所以伪,症结在于以模拟代替创造。真伪相混,则伪可乱真,所以要加以“别裁”。创造和因袭,是杜甫区别真、伪的分界线。诗人只有充分发挥创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写性情,写出真的文学作品。庾信的“健笔凌云”,四杰的“江河万古”,就在于此。反过来,拾人牙慧,傍人门户,必然是没有生命力的。堆砌词藻,步齐、梁时期的后尘,固然是伪体;而一味模仿汉、魏时期古人的作品,也是伪体。在杜甫的心目中,只有真、伪的区别,并无古、今的成见。
“别裁伪体”和“转益多师”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别裁伪体”,强调创造;“转益多师”,重在继承。两者的关系是辩证的。“转益多师是汝师”,意思是无所不学,没有固定的学习对象。这话有好几层意思:只有“无所不师”,才能兼取众长;没有固定的学习对象,不限于一家,虽然有所继承、借鉴,但并不妨碍诗人自己的创造性,这是第一层意思。只有在“别裁伪体”,区别真伪的前提下,才能确定“师”谁,“师”什么,才能真正做到“转益多师”,这是第二层意思。要做到“无所不师”而没有固定的学习对象,就必须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学习别人的成就,在吸取的同时,也就有弘扬和舍弃的地方,这是第三层意思。在既批判又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熔古今于一炉,创作出诗人自己的佳句,这就是杜甫“转益多师”、“别裁伪体”的精神所在。
《六绝句》虽然主要是谈艺术方面的问题,但和杜甫总的创作精神是分不开的。诗中“窃攀屈宋”、“亲风雅”则是他创作的指导思想和论诗的宗旨。这六首小诗,实质上是杜甫诗歌创作实践经验的总结,诗论的总纲;它所涉及的是关系到唐诗发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论问题。在这类小诗里发这样的大议论,是前所未有的。诗人通过各种事例来总结出一系列的要点,将严正的笔意寄寓在轻松幽默的笔调中,娓娓道来,庄谐杂出。李重华说杜甫七绝“别开异径”,正在于此。明白了这一点,这组诗之所以标为《戏为六绝句》,读者也就不难理解了。
喻郎一室苦竹里,南浦流云润湘几。图书以外无长物,仅堪容膝而已矣。
此膝一屈不复伸,无论其下无黄金。坐处须穿幼安榻,抱时但咏梁甫吟。
羡尔尚有腹便便,坦之不肯作杯桊。羡尔双肱力翘关,曲之可诣羲皇前。
但令此肱此腹安此膝,劝尔百年长一室。不见净名居士方丈间,千坐莲花千佛日。
双桨横塘打。记当年、金钗问字,绛纱帷下。鹤市春深桃李放,亲见一门风雅。
斗室里、围香不灺。娓娓清谈霏玉屑,仅丛残、史事从头话。
听未倦,忍轻舍。
离怀无奈归帆挂。最关心,一声珍重,擢头行也。投赠诗篇珍似璧,十幅衍波长把。
有颗颗、珠光照夜。入梦故人明我忆,屋梁闲、落月秋如画。
情一往,易牵惹。
地何必生山川,天何必有日月。一升一沉使我老,南北东西令人别。
洪河之水孤蓬使,不知似我还似君。神州萧条寰宇黑,英雄失路归何门。
文章亦是千秋事,兴则为云降为雨。雄剑高飞雌剑留,夜上金陵望牛女。
孤心长使驾千年,一义终当子众诠。电折霜开凭独照,珠流璧合总齐妍。
离离千百种,种种出池沼。深知造化心,无名尔偏好。
一与春风缘,还应作小草。
房星降精云晦明,天机灭没麒麟行。逸群绝足岂易得,侧身伫目长风生。
忆昔周王走八极,不惜千金买奇骨。浮云追电迤逦至,千里瑶池才一蹴。
汉家沙苑唐虎臣,队色满山云锦新。只今雄骏竟寂寞,转益愁向驽骀群。
吁嗟冀北亦古国,安得天骥曾不闻。驾辕伏枥计必有,王良伯乐谁其人。
韩卿好古得此图,索遍乌台好诗客。侵晨打门惊梦觉,开卷金石声㗲㗲。
雨中破屋百不遂,才薄何以塞君责。此图一日当飞去,看避青骢洛阳陌。
每过城市常嘘嘻,此竹此堂欢不疑。仁和酒肆貂可解,苏晋禅床龟可支。
年年两醉若天造,一日一社无人知。朵颐解醲夙所鄙,雕虫绮丽晚不宜。
老人至乐在无事,良朋适兴相追随。彼此生儿颇不恶,两家门户粗支持。
几人负米可糊口,几人弄笔粗解颐。名山秀水取便得,抹月披风饱即嬉。
仰学蜗涎力已倦,俯逐蝇利心不羁。与君择胜论中曲,切切偲偲艾复耆。
儦儦俟俟媒和侣,瑟瑟亭亭连理枝。同生交儆聚其畔,朝燕夕楚将焉为。
富贵豪华等蜂蚁,营营扰扰真堪悲。握手桑榆日西下,放舟大壑山之陲。
洼尊轮囷亦何有,劝酬莫计黄金卮。有时酒渴得甘露,蝉吸湑湑清入脾。
酌露寿君君莫讶,金茎仙掌青天低。颂君直拟淇园物,青青如箦常猗猗。
怀葛之民渺何许,有斐君子真吾师。盟神默祝九十五,清歌抑戒酬吾师。
镏君镏君去不顾,寻师独入云深处。秋风库叶一扁舟,斜日伊兰千里路。
庚寅之岁喜初逢,我与君家一巷中。气象汪汪黄叔度,照人剪水点双瞳。
清谈从此留真赏,夜话篝镫时来往。得逢好友旧盟心,欲索解人先鼓掌。
周簠秦彝汉瓦文,图书金石两纷纷。画家自古传三昧,书法于今重八分。
蓦地祖刘中夜起,方觉雕虫技小矣。男儿生长天地间,不能为将宜为使。
鬓发将凋可奈何,坐令勋业久蹉跎。我闻此语为君壮,燕赵相逢慷慨多。
金源自古称雄郡,残碑断碣无人问。偶然名士著名邦,斗觉山川增气韵。
此时耳热酒初酣,别绪唫秋与澹堪。他日边云回首处,荻花枫叶满江南。
寻常帝子旧经营,代远弥深过客情。铜爵当时已寂寞,灵光此日但空名。
烽烟乍断虚窗迥,井邑初移画阁成。未必南州真好事,子安词赋胜祢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