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列子》二书中都记有这样两个有趣而发人深省的故事。一说,列御寇为伯昬(昏的异体字)无人射,列子技艺精湛,手平如砥,甚至能放一杯水在肘上,箭方去而未至靶,杯水又重新落到肘上。然而伯昬无人说“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于是他“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于外”,列子惊怖,伏地汗流至踵。伯昬无人就说:“那些与天道同一的至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现在你害怕得直瞬眼睛,可见你内心未明自然之理,不够充实啊。”另一则故事说孔子观乎吕梁,悬瀑三十仞,流沫三十里,连鼋黾鱼鼈之属都不敢过,然而却有一个男子在其中戏水,孔子以为他想自杀,命弟子去岸边救他,那人却上了岸,披发而歌,游于塘下。孔子问他:“游泳有“道”没有?”那人回答:“并无所谓道。只因从小生长于水边,所以能安于水。唯因顺从水之道而无我见存在,所以下水就能不知其然而然,与水化为一体。”这两个故事,曾被历代诗人无数次地运用过,但是却很少见有人能像谢灵运《富春渚》诗这样,用得如此灵活而贴切。
别过了始宁故宅,灵运又浮舟西南行,进入桐庐富阳县境的富春江。富春江有两个特色,一是清,二是险。梁吴均《与宋元思书》曾状其景:“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正写出了这两方面的特色。山水是自然形态的东西,而以之入诗文,则不可避免地染上作者的主观色调。既清且险的富春山水,在卓荦不羁的吴均眼中合成了自由竞荣,勃勃生气的清奇,所谓“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在游子羁旅的孟浩然笔下则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一片清怨;然而在刚为险恶的政治风浪抛掷出来,恃才傲物,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谢客眼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夜中,诗人渡过了富春东三十里的渔潭浦,清晨舟抵富阳城外。六七十里外的定山、赤亭山是富春名胜,但诗人并不往游,只是向峰顶那缅渺的云雾远远一望,又匆匆驶去。起四句连下“宵济”,“旦及”、“无淹薄”三字,可见富春秀色,此时对意兴索寞的诗人来说并引不起多大兴趣,而远山上那萦青际白的云雾,似乎正象征着他不绝无尽的愁绪。忽然水势突变,逆流而上,惊浪急湍撞击着去舟;而崖岸曲折,参差凹凸,更处处阻遏着行程。这景象真是惊心动魄,诗人自己也不知如何飘过了这一段险泷,不禁深自庆幸:尽管自己并没有伯昬无人那种履险若夷的定力,却竟然如吕梁男子般惊险地闯过了这难关。待得惊魂稍停,他倒是悟出了一条至理。《易·习卦》:“水洊至习坎”,《艮卦》又说“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艮其止,止其所止”。意思是,虽有重险悬绝,而水仍相继而至,这是因为水性已习惯了山坎的缘故。艮即止义,两山相重,正象征着止息之义,君子当因此而引起思索,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不要越过了自己的本位。《易》象正揭示了刚才经历凶险一举的内在含义。如果自己真能像伯昬无人与吕梁丈夫一样,内心元气充实,与自然合一,完全忘掉物我、利害、险夷之间的差别,顺乎自然之理,使行动与之不期而合,那么虽然多历风险,也可达到履险若常的境地。推而广之,生活亦正同于行舟,也当顺应自然之理,那么对不久前经历的仕途风波正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怨天尤人。自己平生之志本在幽栖养生,二纪之前只因意志薄弱而出山,从此就困顿于世俗之事。希求为入仕干禄已过久了,直至今天总算有了机会实现对友朋许下的远游轻举的诺言。想到这里,诗人感到蛰伏已久为世事蒙蔽的宿愿渐渐得到了舒展生发,顿时眼前的万事就如枯叶朽枝般零落不足道了。思念及此,诗人感到胸怀开张,心地光明,就如庄子所说的神明虚空无所怀的神人一样,忘掉了自身存在而任物推移。从此就只要如那蛰伏以存身的龙蛇,以屈而求伸的尺蠖那样与世委蛇,善养天年就是了。
经过了富春渚后,谢客其实没有真能如诗中所说那样达到超人的境界。甚至就在浮江之际,他恐怕也未曾真正获得心理上的平衡。诗中所言,充其量,也只是即景生想,从理念的观照中得到一种感情的宣泄,这在谢诗其他各篇中不难看到。然而就作诗时一刹那间的感触而言,他却确实达到了情景理的圆融无碍。
全诗实分三个层次,前六句纪行写景;“平生”以下的最后八句是对自身人生道路的检讨与悟参。二者之间本不相涉,但却因中间四句的四个典故而连成了一体,这四个典,尤其是前面《庄》《列》二典用得十分巧妙。舟行富春山水际,而伯昬一典为山、吕梁一典为水,联想十分自然,且同用《庄》《列》更十分工致。山,水之典甚多,不用其它,而偏用这两个,则是因它们既在形象上深切富春山水的凶险,又暗蕴所以能履险若夷的理念。这个理念在诗中是用“亮乏”、“险过”的形式反说的,更切当时诗人的实感。由反到正,则再接用《易经》中一水一山两典,从而顺理顺章地引出了以下对生活历程的检讨。诗歌用典,从诗骚起即有,建安以后更渐成风气,但是用得典雅、精严,炉锤工致,成为作诗一大法门,却不能不说自大谢始,当然由此也带来了谢诗有时稍嫌晦涩之病。得失二方面在此诗中都反映得甚典型。这又是陶、谢诗风的一大区别。
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悲来乎,悲来乎!
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
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悲来乎,悲来乎!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
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悲来乎,悲来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
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
自笑名场久脱羁,敝庐岁岁理新茨。试看绕树空三匝,何似巢林寄一枝。
闲行蓬藋孤飞处,晏坐榆榜敛翼时。寂寞漆园千载后,心期应只许君知。
插青天、俯临图画,一壁翠光欲滴。炎风吹断阳禽影,认得孤峰回翼。
如相识。记寒声、萧萧咽尽霜华夕。望中何极。尽帘压千丝,窗飞一缕,垂幕笼轻碧。
回首处,犹记当时踪迹。危亭斜倚南陌。满城春滑笙歌腻,消尽银缸夜色。
君莫惜。君不见、黄沙汉使无消息。秦关坐隔。听沙岸残更,野塘晓阵,总似三生笛。
晴烟吹絮,对嘉树秀筠,栏干闲拊。屐齿香痕,裙腰草色,多事晓莺争诉。
好花倩魂空往,佳约芳期终阻。凤弦曲,但临觞休按,红盐新谱。
南浦。离恨远,清浅半湾,不是仙源路。流水三生,碧云千里,锦字懒传幽素。
黯然一江风浪,归棹还催人去。楚天暝,想轻寒已到,驯鸥眠处。
素阳真人仙者徒,示我列仙之画图。霞冠云氅玉雪肤,一一神采浮双矑。
充如天府琳球腴,清如逸世山泽癯。俨如佩玉当朝趋,矫如跨鹤凌天衢。
周流天地超有无,颜色不动精神俱。最后幅巾疏眉须,云是真人昔者之所摹。
上穷元始下玄都,一本万派同而殊。形随粉黑穷锱铢,气与风霆行八区。
我惭生晚堕儒迂,学道不解凌蓬壶。拟从真人乞灵符,高飞愿逐云中凫。
前有作者邈已踰,欲往从之云何盱。青城天台西南隅,云日光射金芙蕖。
三十六管吹笙竽,非君和之谁与娱。
长记去年中秋玩月出草堂,冰轮直可鉴毫芒。是时家酿又新熟,呼童开席罗清觞。
纤埃不起零露下,对此陶陶乐未央。自顾时逢尧舜世,上下清明无秽荒。
吁嗟今夕何不幸,正逢屏翳恣猖狂。浮云左右争拥蔽,爱而不见涕沾裳。
嫦娥无语缩头何处坐,胡不开口走诉上帝旁。立召飞廉举其职,驱除拥蔽扬清光。
莹然高照遥天外,免教万国如瞽空伥伥。
立天之道阴与阳,立地之道柔与刚。立人之道仁与义,人参天地维纲常。
曰人自是兼男女,女岂非人甘自阻。宁惟男子希圣贤,贤媛圣女有徒侣。
五官同具官则思,五常同秉常独知。三从应亦惇三物,四德由来张四维。
从父从夫及从子,谓从大道莫背此。从兹不辱理无违,步趋德行艺而已。
功在宜家德润身,言关名教谨笑颦。容貌端庄非艳丽,礼义廉耻当遵循。
正用其情是率性,善养其气是立命。恶欲更有甚死生,偷强祇因殊肆敬。
人心道心辨危微,克念罔念分是非。精思弗夺立其大,良知用致审其几。
守身慎独惟求是,彼君子女釐女士。无愧于影无愧衾,庶免小人同受誓。
太上立德次言功,不朽当共男子同。莫云女子无所事,德功言在人伦中。
夫主如君原不异,男忠女节曷有二。系缨结帨心齐坚,处变安常身等致。
爱媳爱女等爱儿,义方尤赖母兼师。前遗旁出并抱嗣,一视同仁方尽慈。
母邪父邪孝姑舅,嫂妇诸姑信朋友。同堂娣姒女弟兄,妾婢视臣如足手。
为女为媳为母妻,平生阅历涂毋迷。自欺自画皆暴弃,徽音在昔宜思齐。
穷通寿夭任彼遇,特立毋随流俗误。内则中馈事女红,不愿乎外行我素。
虽然苦乐由它人,乐可自寻苦勿瞋。天爵良贵何曾贱,日新富有何忧贫。
人生百年那能久,外物奉身竟何有。自来列女至今存,德立名垂真不朽。
具备功言洵美才,才华根本德生来。有节无才便是德,有才无德诚堪哀。
德为主也才为辅,允矣能文亦能武。貌非所重随赋形,崇德践形须法古。
以书相证克俭勤,何妨识字能诗文。《国风》半属妇人作,传经续史章令闻。
诗文阐理鄙雕琢,作字甚敬即是学。德发为才著德容,超出庸凡回卓荦。
世羡女佛与女仙,姑尼孰个知真诠。空障净尘惟遏欲,入道岂必谈元禅。
圣人不过人伦至,察于人伦大贤示。五官尽职备五常,三才参赞体易始。
巽为风兮长女乎,兑为泽兮少女呼。离明中女乾坤照,女亦宜为君子儒。
是人岂肯居人后,出见纷华遂尔谬。奉盈一覆水难收,尚其无愧于屋漏。
无形之刑每在怀,斯人斯可谓之佳。善信充实乃为美,西方美人庶得侪。
慎终保始起迄止,制外养中表符里。防微处处铭盘盂,避嫌刻刻严瓜李。
嗟予未嫁称未亡,靡它靡慝师共姜。节大饿小伊川训,广平铁石为心肠。
若夫所处无不幸,端宜中正而主静。蒙以养之自幼婴,少成习惯时加省。
女子须教本考亭,明白《论语》及《孝经》。推之《女戒》并《家范》,定性好学先人型。
夜气凛凛旦昼梏,几希人禽恒勉勖。诸艰历试久炼金,纤尘难染无瑕玉。
贞以得一清宁侔,闲邪敬直女德修。仁可成而义可守,天合刚而地合柔。
主一无适圣贤志,天地之道物不贰。日月有光崇效天,山川有恒卑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