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官职但执戟,身后一字万金直。当时雷霆下收拾,世间不复有遗逸。
上清虚皇手自择,编星为囊云作笈。流铃掷火守护密,君从何处见真迹。
知君定通玉帝籍,太微垣中赐馀墨。龙腾虎卧摹不得,想君神授五色笔。
江南钩锁腕中力,钗折屋漏千态出。整整十卷字犹湿,光彩激射海为立。
平生我亦有书癖,对此惝恍心若失。口呿汗下屡太息,十日把玩不得食。
作笺天公拜稽首,乞我此老生时一双手,为君痛饮百斛酒。
墨池如江笔如帚,一扫万字不停肘。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国风》采歌谣,不因巾帼弃。闺阁多贤媛,岂仅酒食议。
吾母幼淑慎,不为儿嬉戏。绣馀读诗书,四德悉纯粹。
随宦游齐东,孝友两无愧。作嫔于先公,敬戒主中馈。
吾祖瘁文衡,节冷滇闽使。家门盛科名,同怀奋鹏翅。
威姑年正高,妇职益周至。勉力奉晨昏,典衣供药饵。
吾父捷贤书,礼闱伤十踬。皋比隆赵州,名动公卿屣。
桃李溥春风,刀尺撄闺思。苜蓿盘终虚,悲生展禽谥。
予雁序五人,抚育皆亲累。茕茕藐诸孤,惨惨呼天泪。
阿干送榇归,烽火江乡悸。补屋惟牵萝,长安居不易。
婚嫁得粗完,两荆枝又萎。世胄竟凋零,津门寓嫠稚。
苦节天所褒,乃为造物忌。茹荼四十年,蔗味痛难遂。
平生真性灵,景物自言志。愁来付短吟,信笔记时事。
即此一卷诗,颇为精神寄。如见呕心血,如见貌憔悴。
身世历诸艰,十只道一二。余也恐散佚,敬谨为编次。
萱荫北堂摧,劬劳犹可识。书成付阿咸,濡翰泪痕渍。
中庭地白,爱翠阴悄悄,如伴凄寂。静里相看,疑有松香,天风吹堕琼瑶席。
清晖荏苒将人近,正写出、秋心无迹。笑画堂、酒绿灯红,辜负天街凉色。
还记絺衣挂处,半林白露下,光浸萝薜。俯拾可缘,仰涕凌虚,纤云浣尽空碧。
无端隐约翻鸦点,又落叶、渐添萧起槭。定有人、起赋秋声,响答暗蛩苔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