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贵介公子,生王谢家,冰玉其身,委身糟丘,度越醉乡。一日,谓刘子曰:“曲蘖之盛,弃土相似,酿海为酒。他人视之,以为酒耳。吾门如市,吾心如水。独不见吾厅事之南,岂亦吾之胸次哉?矮屋数间,琴书罢陈。日出内其有余闲,散疲苶于一伸。摩挲手植之竹,枝叶蔚然其色青。此非管库之主人乎?其实超众人而独醒。”
刘子曰:“公子不饮,何有于醉?醉犹不知,醒为何谓?若我者,盖尝从事于此矣。少而桑蓬,有志四方。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之颠,北游烂漫乎荆襄。悠悠风尘,随举子以自鸣。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发《鸿宝》之秘藏,瑰乎雄辞而伟文。得不逾于一言,放之如万马之骏奔。半生江湖,流落龃龉。追前修兮不逮,途益远而日暮。始寄于酒以自适,终能酕醄而涉其趣。操卮执瓢,拍浮酒船。痛饮而谈《离骚》,白眼仰卧而看天。虽然,此特其大凡尔。有时坠车,眼花落井。颠倒乎衣裳,弁峨侧而不整。每事尽废,违昏而莫省。人犹曰:‘是其酩酊者然也。’至于起舞捋须,不逊骂坐,芥视天下之士;以二豪为螟蛉与蜾赢,兆谤稔怒,或贾奇祸,矧又欲多酌我耶?今者不然,我非故吾。觉非其未远,扫习气于一除。厌饮杯酒,与瓶罂而日疏。清明宛在其躬,泰宇定而室虚。臂犹醯酸出鸡,莲生于泥;粪壤积而菌芝,疾驱于通道大都而去其蒺藜。当如是也,岂不甚奇矣哉!夫以易为乐者由于险,以常为乐者本于变,是故汩没于垦非者,始知真是;出人于善恶者,始认真善。今公子富贵出于襁褓,诗书起于门阀,颉颃六馆,世袭科甲,游戏官箴,严以自律。所谓不颣之珠、无瑕之璧,又何用判醒醉于二物?”
公子闻而笑曰:“夫无伦者醉之语,有味者醒之说。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子固以我为未知醒之境界,我亦以子为强为醉之分别。”
于是取酒对酌,清夜深沉,拨活火兮再红,烛花灿兮荧荧。淡乎相对而忘言,不知其孰为醉而孰为醒。
有位世族公子,出身高贵,清白自守。出入于糟丘,沉湎于醉乡。一天,他对刘过说:“我家酒糟多如尘土,酒池大如海,他人叹为观止。谁知我虽门庭若市,心却静如清水。我家南侧有矮屋数间,内有琴书。可以在闲暇之时,消除疲劳。我又喜欢在房前屋后竹间徘徊,去抚摩那一片青绿。这难道不成了管家之人了吗?其实是超众人而独醒。”
刘过说:“公子不饮酒,知道什么是醉,什么是醒?若论醒醉,我才是过来人。我在少壮时,即心系天下,志在四方。曾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之顶峰,北游繁荣昌盛的荆襄。乾坤之大,任随我等士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上书皇帝,作诸侯的幕僚,阐发《鸿宝》的奥秘,雄辞伟文,实在瑰丽。无一句脱离常轨。言出如万马骏奔。流浪江湖,半生坎坷。追踪前贤,力有不逮,路途遥远,痛感老之将至。于是寄情于酒,以解胸中之块垒。有时醺醺大醉,执杯把盏,拍浮酒船,痛饮而谈《离骚》,白眼仰卧而看天。虽然这样,这仅仅是大概情况。有时坠车,眼花落井,衣裳颠倒,冠斜不整。每每做事都不成,迷惑昏乱而不能省悟。甚或起舞捋须,辱骂同坐,视天下之士如草芥,以权豪为螟蛉和蜾赢,招谤结怨,致遭奇祸。情况如此,我又何必贪杯?今日之我,已非旧我。深知往日之迷途未远,决心扫除嗜酒成癖的积习。于是神朗气清,明敏依旧,神稳心静。犹如肉腐来蝇、醋酸生虫,荷出污泥;粪壤堆集而菌生,通都大道不生荆蒺。当处于这种心境时,难道不是太奇怪了吗?贪图平静生活的人,多半是走过险路的人;喜欢安定的人,多半是经历过变乱的人。由此可知:沉没于是非场中的人,才是真正懂得什么是正确;出入于善恶之地的人,才是真正知道什么是善良。公子从小生于富贵之家,诗书门第,曾求学于六馆,金榜自然题名,视做官如游戏,又能严于律己。真是无疵之珠,无瑕之璧。又何必苦苦判别什么是醒,什么是醉呢?”
公子听了笑着说:“语无伦次是醉语;话中有味是醒语。先生语如波澜,而言之有理;胸怀磊落,而妙语成章。你固然以我为不知醒之境界,我看你倒是强为醉做辩解。”
于是取酒对饮,清夜深沉,炉火熊熊,烛光明灭。二人淡然相对,得意而忘言,且不知谁为醉而谁为醒。
贵介:尊贵之意。
王谢:高门世族的代称。
冰玉:比喻高贵皎洁。
糟丘:酒糟堆成的小丘。
醉乡:指醉中的境界。
曲蘖(niè):酒母,指酒,一说指好酒。
厅事:私宅的堂屋称厅事。
摩挲:抚养,抚摸。
会稽(kuài jī):山名,在今绍兴境内。
衡湘:即衡山和湘水,二者均在湖南境内。
岷峨:即岷山和峨眉山,二者均在四川竟内。
荆襄:均为地名。都在湖北境内。
举子:旧时对读书人的通称。
龃龉(jǔ yǔ):牙齿参差不齐。比喻抵触、不合。
前修:古代有品德的人。
酕醄(máo táo):大醉貌。
操卮(zhī)执瓢:手举动酒杯。卮,古代盛酒的器皿。瓢,用葫芦做的舀水器具。
弁(biàn):帽子。
酩酊(mǐng dǐng):大醉。
捋(lǚ)须:抚摸自己的胡须。
二豪:本指桑上小青虫与蜘蛛。螟蛉(míng líng):幼小的蛾虫。蜾(guǒ)赢:细腰蜂。
醯(xī)鸡:醋弄常酸竟生出小飞虫。醯,醋。鸡,蜹,一种小飞虫。
六馆:按唐代学制,国子监下设六馆:国予学、太学、四门、律学、书学、算学。
这篇赋先写贵介公子的自以为清醒,在叙述作者的生平和志向,然后写贵介公子对作者醉酒独醒的不完全赞同,最后写二人淡然相对,不知谁醉谁醒。全赋议论纵横而不板滞,描写生动而富于形象,句式以短句为主,长句与短句、骈句与散句结合自然。
作者在赋中写道,贵介公子以冰玉之身委于糟丘,度越醉乡。没有丝毫现实生活的砥砺,却自诩“吾门如市,吾心如水”,过着悠然自得、从容闲适的生活,自以为清醒得很、清高得很。而作者作为一位爱国者、一位狂士,一生奔波,却累遭困踬,饱尝辛酸而不得不醉。他“少而桑蓬,有志四方。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之巅,北游烂漫乎荆襄。悠悠风尘,随举子以自呜。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半生江湖,流落龃龉。”在这种日暮穷途的状况下, 才 “始寄于酒以自适”,不得不醉。至于“痛饮而谈《离骚》,白眼仰卧而看天”,“起舞捋须,不逊骂坐,芥视天下之士”等等行为,乃是在黑暗现实中知音难觅、理想难达的愤懑的抒发。其后的“汩没于是非者始真是;出入于善恶者始真善”数语,尤为作者深刻的经验之谈。最后贵介公子对作者的醉酒独醒,虽不能完全赞同,却不得不承认“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于是二人又取酒对酌,开怀畅饮,及至相对言志,不知其孰为醉,孰为醒。
全赋议论纵横而不板滞,描写生动而富于形象,把叙事和议论,抒情和言志自然融为一体,表现了作者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求任杳然,隐游难忍的矛盾心情,指明那些自诩清醒的贵胄子弟实则处于昏醉糊涂之中。句式以短句为主,长句与短句、骈句与散句结合自然,达到了说理抒情的极致。写法上明显地受苏轼《前赤壁赋》的影响,体现了宋文议论化的倾向。
昌哉我牧,百夫之特。瞬洞万棼,平吞四渤。经库储学,智囊韬识。
鸾刀一振,百截以讫。吴材总升,胡特我特。载笑载言,载咏以绎。
有作斯属,惭孤善述。冥留灵逝,奚赎身百。九京有知,有茹阗臆。
控带西南坐上游,安危须共主分忧。蜀人到老怀张咏,边计从前仗武侯。
地远乌蛮耕更早,天高白帝镇横秋。雪山不见南来雁,书寄同年几日收。
三年牢落荒江路。忍明日、辄帆去。冉冉年光真暗度。
江山无助,风波有险,不是留君处。
梅花万里伤迟暮。驿使来时望佳句。我拚归休心已许。
短篷孤棹,绿蓑青笠,稳泛潇湘雨。
两地同凄望。碧沈沈、夜天如水,泪丝风飏。沧海飘零同命鸟,三匝南枝谁向。
剩促柱、危弦孤唱。梦里风沙迷马迹,料平生、未识金微状。
缚裤褶,会相访。
羁魂?逐飙轮荡。尽看取聚蚊幻阵,挂蛇疑象。零落沾衣琼宇晓,北落南河辉朗。
报凤翥、鸾翔催上。第一春风眉黛影,甚新来、蹙损天人相。
荷镜暗,柳丝漾。
星麾重霜露,落月窥弊裘。久客心易伤,况乃逢暮秋。
谁知楚江边?即是穷海头。赤子解虎斗,先?十二牛。
太阿授楚柄,涛涂竟拘囚。昊天有肃杀,未肯休戈矛。
书生本迂阔,国计无身谋。俯仰但不愧,万事从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