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得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内翰执事:我苏洵本是乡野平民,生活穷困,曾经私下叹息,觉得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贤慧的,也不可能都不肖。所以贤明正直的人处在世上,有聚合必有分离,有分离又必有聚合。过去天子正当有意于统治国家治理天下的时候,范仲淹公在宰相府,富弼公当枢密副使,执事您与余靖公、蔡襄公任谏官,尹洙公奔走于上上下下,在边防要塞施展才能。正当此时,天下的人,细如毛发的、实用如丝粟的才干,都纷纷起来,合成一股力量。而我苏洵自认为一己的愚笨无用,没有能力自我奋起,参与于众人之间,所以退下来修养身心,寄希望于大道的将会成功,从而可以再次见到当代的贤人、君子们。不幸的是自己的道德学问还没有修养好,范仲淹公西去,富弼公北上,执事您与余靖公、蔡襄公等,又被分别派到四面八方去,而尹洙公也失去了权势,四处奔走充任小官。我苏洵那时正在京中,亲眼见到了这些事情,无可奈何地只能仰天长叹,认为这些人离开朝廷,即使大道有成,也不足以为之庆幸。进而我又想,过去众位君子之进入朝廷,一开始,必然是有好人们推荐的;现如今,又必然是有坏人们离间的。当今的时势,要是不再有好人,那就完了啊!而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姑且继续养我的心,让使自己的道德学问有更大的成功而期待着,又有什么妨害呢?退下来又过了十年,虽不敢说道已有所成,但是胸中自有一股浩浩荡荡之气,好像与过去不一样了。而余靖公正好在南方有所成功,执事您和蔡襄公又相继登上了朝廷,富弼公又从外任调入朝廷当宰相,这样的形势又可合成一股力量了。真让人高兴而自我祝贺,以为道德学问已经略有成绩并且真将有施展的机会了。接着又回过头想道,过去所仰慕爱戴的,但始终未能见其亲颜的,约有六位,现在将能去见见他们了。而这六位之中,范公、尹公二位已经去世,不禁为他二位暗暗流泪,感到悲伤。唉!这两位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而尚可宽慰我心的,还有四位在,则又正可宽慰自己。想到只剩四位了,所以又急急乎想见他们一面,以便把心里所想说的话都向他们一吐为快,而富弼公又出任了天子的宰相,边远地方的贫寒之士,没能马上在他面前说上话;而余靖公、蔡襄公,远的还在万里之外,只有执事您身在朝廷,您的地位还不是最高贵,正可以叫得应、拉得着、听得见我的话。但是身体又缠上了饥寒衰老等毛病,而耽搁了时间,叫我不能亲自登执事您的门庭来拜谒。想到我对你们一直怀有仰慕敬爱之心,十年而不得一见,而其中像范公、尹公二位已经去世;剩下四位之中,除了因为地位关系不能够随便互通说话以外,又怎么可以因为生病不能亲自前往拜谒而作罢呢?
执事您的文章,天下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我苏洵自以为我知道得特别深刻,超过了天下之人。为什么这样说?孟子的文章,语言简约而意思详尽,他不说尖刻与斩钉截铁的文辞,然而话的锋芒却谁也不敢侵犯。韩愈的文章,好比长江黄河,浑然浩荡奔流宛转,像是鱼鳖蛟龙,万种怪异令人惶惶惑惑,却能遏制隐蔽而掩藏起来,不让它们自露于外;而人们远远望见它们渊深的光芒,苍茫的色彩,也就都自我畏惧而去躲避它们,不敢接近它们,正视它们。而执事您的文章,委婉详备,来来回回多曲折变化,却条理清晰通达,疏阔而畅适,无间隔,不折断,气势造极而语言净尽,急切的言词与高妙的论述,说来却闲适而平易,从没有艰苦费力的表现。上述这三点,都足以断然使您自成一家。只有李翱的文章,它的味道澹泊而隽永,它的光彩油然而幽静,高低谦让,颇有执事您的姿态。陆贽的文章,用词与达意,切近事理,准确恰当,颇近执事您的切实;而执事您的才华,又自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大致执事您的文章,不似孟子、韩愈的文章,而是您欧阳子的文章。乐于称道人善良而不谄媚于别人,是因为他的为人确实经得起这样的称道;那些不知情的人,则认为赞誉人是为了求得别人的欢欣。赞誉人以求人喜欢的事,我苏洵是不会做的;之所以情不自禁要称道执事您的光明盛大的德行,也是为了想让执事您知晓我是了解您的。
尽管如此,执事您的大名,早已遍知于天下,即使没读过您文章的,也都早就知道有欧阳修这个人了。可我命运不好,沦落在草野冷落的地方。而自己提高道德修养的心愿,近来粗有所成。想空手奉上不满一尺的书信让您评判,那样凭怎么能让执事您了解我,并相信我呢?我年轻时不好好学习,活到二十五岁,才知道要读书,和有学问的人一起交往学习。年龄大了以后,又未能刻苦磨砺意志、付诸行动,期望自己效仿古人,但看到和自己同列的等辈,又都不如自己,于是觉得自己可以了。后来感到写作的难度越来越大,就拿古人的文章来读,开始觉得古人所发言论,与自己的有很大的不同。常常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文章的水平,似乎不应该只停留在目前这种状态。于是我把旧时所写的文章几百篇悉数烧掉,而拿起《论语》《孟子》、韩愈以及其他伟人贤士的文章,正襟危坐,整天都阅读它们,花了有七八年时间。刚开始,读进去的内容只觉惶惶然,接着广泛地考察这些文章外在的表达方式,则又害怕得惊叫起来。时间长了,读得也更精细,胸中豁然开朗似的明白了,好像人家的话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但我还是不敢提笔也这样写。时间更久了,胸中想说的话更多了,不能克制自己,便试着把它们写出来。以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它们,只觉得文思泉涌,好像写出来是很容易的,然而还不敢自以为是啊。近日所作的《洪范论》《史论》等一共七篇,执事您看看,究竟写得怎样?啊!区区个人的一点感想,不明白的人又会把它看做是我在自我赞誉以求得别人来了解自己。我只期望执事您会念在我十年来对您的倾慕敬仰和努力求学的用心,从而明察我并不是偶然才这样做的。
欧阳内翰:即欧阳修,当时他为翰林学士。唐宋时也称翰林内翰。第一书:第一封书信。
执事:旧时书信中对对方的敬称。布衣:平民。不肖:不贤。
天子:指宋仁宗赵祯。
范公:指范仲淹。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为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富公:指富弼。时任枢密副使,与范仲淹分掌北方、西方边事。
“执事”句:庆历三年(1043年),欧阳修时任太常丞并知谏院。余公:指余靖,时任右正言(谏官)。蔡公:指蔡襄,时任秘书丞知谏院。
尹公:指尹洙,庆历三年(1043年),尹洙知泾州(今甘肃泾川),又知渭州(今甘肃陇西),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当时正对西夏用兵,尹洙忙于策划军事。兵革:兵器衣甲,指战争。
毛发丝粟:比喻微小。
愚鲁:愚笨。
道:这里指道德、学术、文章。
范公西:庆历四年(1044年),范仲淹、富弼等人被夏竦等诬为朋党,范仲淹出为陕西、河东宣抚使。
富公北:夏竦诽谤,富弼惧,求宣抚河北。
分散四出:欧阳修因上疏为范仲淹辩白,于庆历五年(1045年)被贬为滁州知州。余靖出使契丹,学蕃语,曾在契丹主面前作蕃语诗,被御史弹劾,言其大失使者体统;庆历五年(1045年)五月,出为吉州知府。蔡襄论陈执中不可执政,仁宗皇帝不从,庆历四年(1044年)十月,因以亲老乞归,出为福州知州。
失势:尹洙因与边臣有争议,徙知庆州、晋州,又知潞州。后被御史刘湜罗织罪名,贬崇信军(治所在今湖北随州)节度副使,徙监均州(治所在今湖北光化)酒税。
时:当时,指庆历五年(1045年)。
忽忽:忧愁的样子。
推:荐引。间:离间,排斥。
成功:建立功绩。
登于朝:入朝任职。
宰相: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富弼由并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
既:不久。向:从前。
亡:死。范仲淹卒于皇祐四年(1052年),尹洙卒于庆历七年(1047年)。潸(shān)然:流泪的样子。
恃(shì):倚仗。
止:仅仅。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
寒士:贫苦的读书人。遽(jù):急速。
万里外:余靖时在桂州,蔡襄以枢密直学士知泉州(治所在今福建泉州),徙知福州,不久复知泉州。
差:稍微。
扳(pān)援:攀引。
痼(gù):久病。克:能。
势:指地位(包括学识、文章在内)。通:通达。已:止。
愈:胜过。
约:简括。巉(chán)刻:山石险峻的样子,形容言辞峭厉。斩绝:形容言辞锋利。
韩子:指韩愈。
浑浩流转:流水汹涌、势头很猛的样子,这里比喻文章气势宏大。
鼋(yuán):大鳖。
惶惑:疑惧。
渊然:深邃的样子。
迫视:近看。迫,逼近。
纡(yū)余委备:是说文章写得曲折详备。纡余:曲折。委备:详尽完备。
条达:条理通达。
容与:从容不迫。闲易:安闲平易。
三者:指孟子、韩子、欧阳子三家。断然:决然无疑。
李翱:字习之,韩门弟子。黯然:深黑的样子,这里形容文章意味深长。油然:自然流畅的样子。揖(yī)让:拱手行礼,形容文章谨严,合于法度。
陆贽:字敬舆,唐苏州嘉兴(今浙江嘉兴县)人,唐德宗时为翰林学士,后累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谥号“宣”。所作奏议条理精密,文笔雄健流畅。切近:贴近,确切。的当:恰当,准确。
草野:乡野、民间。泥涂:污泥、淤泥,比喻卑下的地位。
粗成:基本完成。
咫(zhǐ)尺之书:指书札。《汉书·韩信传》:“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颜师古注:“八寸曰咫。咫尺者,言其简牍或长咫,或长尺,喻轻率也。今俗言尺书或曰尺牍,盖其遗语耳。”
士君子:指官吏、乡绅等人。游:交往。
刻意:锻炼意志。厉行:砥砺德行。
兀(wù)然:端坐不动的样子。
浑(gǔn)浑乎:泉水奔涌不断的样子。
《洪范论》:苏洵评论《洪范》的文章,文已不存。《洪范》:《尚书》中的篇名。
嘻:叹息声。
区区:微小,自谦之词。
十年之心:指作者多年来对欧阳修等人的仰慕和努力求学的用心。察:考察,这里暗含举荐之意。
本文是北宋文学家苏洵写给时任翰林学士欧阳修的一封自荐信。书信先述当朝诸位贤人君子的离合变故,以表作者自己的慕欧之意;次叙孟、韩、欧文之间的比较,以示自己知欧之深;三谈作者平生之经历,坦露十年学道之心得,以求欧公之知己。文章千回百折,却丝丝入扣。尤其第一段中,采用层层剥笋之法,从诸贤的离合变故之中,层层转换分离,最终点出欧公,把十年求贤之心归于一人,又为后文作了张本。文章恣逞笔力,开阖抑扬,把苏洵的慕贤之心、求荐之意、平生之志叙述得既曲折周详,又委婉得体。
文章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通过对诸君子离合的叙述,作者恳切地说明了自己上书欧阳修的原因。六位君子行踪的离合是一条明线,集中描绘了自己仰慕贤良的心情;同时夹叙自己“道”之成与未成,是一条暗线,为第二三部分作了伏笔。文章开头按一般书信方式行文,执事是书信中常用的敬辞,表示不敢直呼对方大名,而说让其左右办事的人员代为转达。“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很经济的几个字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简洁明了的两句,似破空而来,很有气势地总领了全段文字的大意,同时也为下面文字立了依据。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贤才,也不可能都是奸佞,这是使贤人君子时而聚集、时而分散的原因。当然,苏洵这样从表面分析封建社会忠臣良将的得失,有他思想上的局限性。接下来,苏洵用三个时间内发生的事来具体叙述诸君子的离合。一是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天子方有意于治”,于是范仲淹除参知政事;富弼除枢密副使,分掌北方西方边防军事;欧阳修、余靖、蔡襄皆为谏官;尹洙以太常丞知泾州,旋以右司谏知渭州兼领泾原路经略部署。正是这个时候,贤豪毕至,天下才能细小平凡的人都“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紧扣上文的“合”字。二是庆历四年至庆历五年(1044年—1045年),范仲淹出为陕西、河东宣抚使;富弼出为河北宣抚使;欧阳修出知滁州;余靖出知吉州;蔡襄出知福州;尹洙被贬监均州酒税。苏洵第一次出游京师,正好是庆历五年。他“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紧扣上文的“离”字。三是皇祐五年至至和二年(1053年—1055年),余靖迁工部待郎;欧阳修迁翰林学士;蔡襄迁龙图阁学士;富弼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苏洵“喜且自贺”,以为“道”即粗成,可以有用武之地了。富弼、尹洙、余靖、蔡襄以及范仲淹、欧阳修都是开明革新派。苏洵这样写自己慕望爱悦他们,无疑是表明自己的政治倾向。与此同时,苏洵在文中还将诸君子离合与自己“道”之成与未成相联系。“道”在这里可以理解为学业,即文学才能。诸君子离时,作者“道业未成”、诸君子合时作者“道有粗成”。这在以学为政、科举取士的封建时代是表明自己才能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文学史上,这时候的欧阳修上继承韩柳的文学方向,领导着北宋文坛,反对“时文”(骈体文),提倡“散文”的古文运动,并作出了相应的成绩。在当时“时文”风行的时代,苏洵这篇文章却采用“散文”手法写成,这不能不使欧阳修在精神上为之一振。欧阳修在苏洵这次晋谒之后,极为称赞。
苏洵在文章的第二部分,迅速转到评文论学上来。他深知只有论文精到公允,才能表明自己“道有粗成”。“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引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由称赞欧阳修的文章而论及文坛先辈。孟子的文章“语约而意尽”,韩愈的文章“深浩流转”,李翱的文章自然流畅,陆贽的文章委婉深长。用孟、韩、李、陆的文章来衬托欧阳之文,以说明了解欧阳文章之深。不仅评文精当,而且使文章气势起伏、波澜开阔。
第三部分从“道有粗成”的角度叙述自己求学刻苦的经历。文章巧妙之处在于并不直接表白作者在文学上有何成就,而是从学习经历和体会两个方面加以抒发。宋仁宗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苏洵举进士不第回去后,把自己以往写的文章全部烧掉,闭门不出,更加用功读书,直到通晓“六经”、“百家”学说,最后终有所成。正如文中自述:“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
《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五载,雷简夫《上欧阳内翰书》曰:“伏见眉州人苏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张益州一见其文,叹曰:司马迁死矣,非子吾谁与?简夫亦谓之曰:生王佐才也”。可见时人对苏洵评价甚高。
全文在写作上有几个特点:其一,文辞简洁明了,随言长短。如叙述诸公离合的几段文字。“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等。准确简约,抑扬顿挫,且长短合宜。其二,结构精致细密,行文婉曲而不失波澜。如叙诸君子离合与叙自己道之成与未成两者的安置上,结合得天衣无缝,同时也为下文作铺垫。先合,后离,再离而复合,随着这条线写出了作者道之未成、道虽有成、道有粗成三个层次,从从容容,流畅婉转。这种特征极富宋人文章风味。它区别于唐文纵横开阖、奇峭突兀的特点,而更显得洋洋洒洒。其三,叙事、议论、抒情融于一体。叙事当中夹议论、夹抒情,但却不显生硬。如诸君子由合变离的一段叙事后,有一段议论“既复反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入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然后接两句反问,这两句反问即带浓厚的抒情色彩。又如“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这是抒情;接着“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又是发议论。而议论与抒情又同时围绕叙事展开,使文章情韵生动,感人至深。此外,文章以第一人称叙述,显得感情丰富,亲切自然。
北宋中叶,官僚队伍庞大,行政效率低下,人民生活困苦,辽和西夏威胁着北方和西北边疆,社会危机日益严重。以范仲淹为首的开明派受到以吕夷简为首的守旧派的打击。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范仲淹被贬,欧阳修出于义愤写了《与高司谏书》刺痛了守旧势力,被诬为“朋党”,这就是北宋所谓党论之争。庆历三年(1043年),在愈演愈烈的社会矛盾下,宋仁宗重新起用范仲淹、富弼等一干大臣锐意进行改革,澄清吏治,减除徭役,史称“庆历新政”,但新政推行不久旋即失败。庆历五年(1045年),主持变法改革的主要人物全被逐出朝廷,当时在京城的苏洵目睹了这一切。苏洵少年不学,二十七岁时才开始发愤读书。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年近五十,既未中进士,又非出身名门,他同两个儿子苏轼、苏辙一同进京,晋谒翰林学士、文坛领袖欧阳修,希望得到引荐,于是写了这封书信。
蓬莱正殿压金鳌,红日初生碧海涛。闲著五门遥北望,柘黄新帕御床高。
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八诏蛮。上得青花龙尾道,侧身偷觑正南山。
龙烟日暖紫瞳瞳,宣政门当玉殿风。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
白玉窗前起草臣,樱桃初赤赐尝新。殿头传语金阶远,只进词来谢圣人。
内人对御叠花笺,绣坐移来玉案边。红蜡烛前呈草本,平明舁出阁门宣。
千牛仗下放朝初,玉案傍边立起居。每日进来金凤纸,殿头无事不多书。
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
未明开著九重关,金画黄龙五色幡。直到银台排仗合,圣人三殿对西番。
少年天子重边功,亲到凌烟画阁中。教觅勋臣写图本,长将殿里作屏风。
丹凤楼门把火开,五云金辂下天来。阶前走马人宣尉,天子南郊一宿回。
楼前立仗看宣赦,万岁声长拜舞齐。日照彩盘高百尺,飞仙争上取金鸡。
集贤殿里图书满,点勘头边御印同。真迹进来依数字,别收锁在玉函中。
秘殿清斋刻漏长,紫微宫女夜焚香。拜陵日近公卿发,卤簿分头入太常。
新调白马怕鞭声,供奉骑来绕殿行。为报诸王侵早入,隔门催进打球名。
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
新衫一样殿头黄,银带排方獭尾长。总把玉鞭骑御马,绿鬃红额麝香香。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鱼藻宫中锁翠娥,先皇行处不曾过。如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
殿前明日中和节,连夜琼林散舞衣。传报所司分蜡烛,监开金锁放入归。
五更三点索金车,尽放宫人出看花。仗下一时催立马,殿头先报内园家。
城东北面望云楼,半下珠帘半上钩。骑马行人长远过,恐防天子在楼头。
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
新秋白兔大于拳,红耳霜毛趁草眠。天子不教人射杀,玉鞭遮到马蹄前。
内鹰笼脱解红绦,斗胜争飞出手高。直上青云还却下,一双金爪掬花毛。
竞渡船头掉采旗,两边溅水湿罗衣。池东争向池西岸,先到先书上字归。
灯前飞入玉阶虫,未卧常闻半夜钟。看著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
红灯睡里唤春云,云上三更直宿分。金砌雨来行步滑,两人抬起隐花裙。
一时起立吹箫管,得宠人来满殿迎。整顿衣裳皆著却,舞头当拍第三声。
琵琶先抹六么头,小管丁宁侧调愁。半夜美人双唱起,一声声出凤凰楼。
春池日暖少风波,花里牵船水上歌。遥索剑南新样锦,东宫先钓得鱼多。
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
红蛮杆拨贴胸前,移坐当头近御筵。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下四条弦。
春风吹雨洒旗竿,得出深宫不怕寒。夸道自家能走马,团中横过觅人看。
粟金腰带象牙锥,散插红翎玉突枝。旋猎一边还引马,归来鸡兔绕鞍垂。
云驳花骢各试行,一般毛色一般缨。殿前来往重骑过,欲得君王别赐名。
每夜停灯熨御衣,银熏笼底火霏霏。遥听帐里君王觉,上直钟声始得归。
因吃樱桃病放归,三年著破旧罗衣。内中人识从来去,结得金花上贵妃。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恐见失恩人旧院,回来忆著五弦声。
往来旧院不堪修,近敕宣徽别起楼。闻有美人新进入,六宫未见一时愁。
自夸歌舞胜诸人,恨未承恩出内频。连夜宫中修别院,地衣帘额一时新。
闷来无处可思量,旋下金阶旋忆床。收得山丹红蕊粉,镜前洗却麝香黄。
蜂须蝉翅薄松松,浮动搔头似有风。一度出时抛一遍,金条零落满函中。
合暗报来门锁了,夜深应别唤笙歌。房房下著珠帘睡,月过金阶白露多。
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白日卧多娇似病,隔帘教唤女医人。
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
御池水色春来好,处处分流白玉渠。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移来女乐部头边,新赐花檀木五弦。缏得红罗手帕子,中心细画一双蝉。
新晴草色绿温暾,山雪初消渐出浑。今日踏青归校晚,传声留著望春门。
两楼相换珠帘额,中尉明朝设内家。一样金盘五千面,红酥点出牡丹花。
尽送春来出内家,记巡传把一枝花。散时各自烧红烛,相逐行归不上车。
家常爱著旧衣裳,空插红梳不作妆。忽地下阶裙带解,非时应得见君王。
别敕教歌不出房,一声一遍奏君王。再三博士留残拍,索向宣徽作彻章。
行中第一争先舞,博士傍边亦被欺。忽觉管弦偷破拍,急翻罗袖不教知。
私缝黄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观里居。近被君王知识字,收来案上检文书。
月冷江清近猎时,玉阶金瓦雪澌澌。浴堂门外抄名入,公主家人谢面脂。
未承恩泽一家愁,乍到宫中忆外头。求守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
东风泼火雨新休,舁尽春泥扫雪沟。走马犊车当御路,汉阳宫主进鸡球。
风帘水阁压芙蓉,四面钩栏在水中。避热不归金殿宿,秋河织女夜妆红。
圣人生日明朝是,私地教人属内监。自写金花红榜子,前头先进凤凰衫。
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拓得滕王蛱蝶图。
内宴初秋入二更,殿前灯火一天明。中宫传旨音声散,诸院门开触处行。
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
树叶初成鸟护窠,石榴花里笑声多。众中遗却金钗子,拾得从他要赎么。
小殿初成粉未乾,贵妃姊妹自来看。为逢好日先移入,续向街西索牡丹。
内人相续报花开,准拟君王便看来。逢着五弦琴绣袋,宜春院里按歌回。
巡吹慢遍不相和,暗数看谁曲校多。明日梨花园里见,先须逐得内家歌。
黄金合里盛红雪,重结香罗四出花。一一傍边书敕字,中官送与大臣家。
未明东上阁门开,排仗声从后殿来。阿监两边相对立,遥闻索马一时回。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小随阿姊学吹笙,见好君王赐与名。夜拂玉床朝把镜,黄金殿外不教行。
日高殿里有香烟,万岁声长动九天。妃子院中初降诞,内人争乞洗儿钱。
宫花不共外花同,正月长生一半红。供御樱桃看守别,直无鸦鹊到园中。
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一半走来争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
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朝阳乞药栽。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
御前新赐紫罗襦,步步金阶上软舆。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
鹦鹉谁教转舌关,内人手里养来奸。语多更觉承恩泽,数对君王忆陇山。
分朋闲坐赌樱桃,收却投壶玉腕劳。各把沈香双陆子,局中斗累阿谁高。
禁寺红楼内里通,笙歌引驾夹城东。裹头宫监堂前立,手把牙鞘竹弹弓。
春风院院落花堆,金锁生衣掣不开。更筑歌台起妆殿,明朝先进画图来。
舞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下玉梯。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泼银泥。
宿妆残粉未明天,总立昭阳花树边。寒食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
众中偏得君王笑,偷把金箱笔砚开。书破红蛮隔子上,旋推当直美人来。
教遍宫娥唱遍词,暗中头白没人知。楼中日日歌声好,不问从初学阿谁。
青楼小妇砑裙长,总被抄名入教坊。春设殿前多队舞,朋头各自请衣裳。
水中芹叶土中花,拾得还将避众家。总待别人般数尽,袖中拈出郁金芽。
玉箫改调筝移柱,催换红罗绣舞筵。未戴柘枝花帽子,两行宫监在帘前。
窗窗户户院相当,总有珠帘玳瑁床。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牙香。
雨入珠帘满殿凉,避风新出玉盆汤。内人恐要秋衣着,不住熏笼换好香。
金吾除夜进傩名,画袴朱衣四队行。院院烧灯如白日,沈香火底坐吹笙。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迎日,五色云车驾六龙。
鸳鸯瓦上瞥然声,昼寝宫娥梦里惊。元是我王金弹子,海棠花下打流莺。
忽地金舆向月陂,内人接著便相随。却回龙武军前过,当处教开卧鸭池。
画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镊采桥头。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
春来睡困不梳头,懒逐君王苑北游。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
步行送入长门里,不许来辞旧院花。只恐他时身到此,乞恩求赦放还家。
缣罗不著索轻容,对面教人染退红。衫子成来一遍出,明朝半片在园中。
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
后宫宫女无多少,尽向园中笑一团。舞蝶落花相觅著,春风共语亦应难。
宛转黄金白柄长,青荷叶子画鸳鸯。把来不是呈新样,欲进微风到御床。
供御香方加减频,水沈山麝每回新。内中不许相传出,已被医家写与人。
药童食后送云浆,高殿无风扇少凉。每到日中重掠鬓,衩衣骑马绕宫廊。
辨味必以口,未可与言味。雪味味尤玄,孰解推其意?
味雪味在茶,舌本得深致。非甘亦非淡,仙境吸沆瀣。
或疑味在梅,疏枝耿窗外。天花正交舞,幽香忽微至。
又疑味在酒,却寒宜薄醉。冲然适其适,醇旨若可会。
不然味在诗,思发觉有异。雪中获神助,逸语夐出世。
寻味入非非,得味自天际。试约轩中人,冲寒共驴背。
大道未底夷,回飙无时起。君子思致身,小人亦踶踶。
结绥晨出门,长道从兹始。马周一布衣,埋迹殊无似。
常何出片言,玄纁转跕躧。一旦白板扉,光彩连州里。
拙哉孟浩然,非无圣天子。平生得意句,濩落入泥滓。
咄咄归南山,悠悠谢朝市。显晦无贤愚,自古靡不尔。
兰苕言永怀,忽逐春华萎。
王道四达。流仁布德。穷理咏乾元。垂训顺帝则。灵化侔四时。幽诚通玄默。
德泽被八弦。乾宁轨万国。
嘹呖飞鸿,横晴天、似吐悲秋怀抱。懒上层楼,伤心暮烟斜照。
更落叶满阶,风扫残蓼。当轩云扰。凭高处、谁称古趣,沉酣落帽。
秋色京华老。想故园蓉菊,正当佳好。次第开、水畔放船能到。
萍踪浪寄金台,叹归与、路迢云渺。应道。佩茱荚、一人独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