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德,好生洽民心。炎云涨毒暑,此风散重阴。
欲驱深旬热,忽作三日霖。人物荷造化,喜归田亩深。
唐帽万仞崖,下临不见底。乾叶挂危枝,苔藓烂苍紫。
黄鹄自去来,玄猿或游戏。一僧年半百,吟啸倏然至。
左手提竹筐,右手悬双履。陟险若康途,牵藤摘石耳。
石耳连石骨,净洁无纤滓。不知几千年,巑岏积幽气。
或言冰雪生,或言雾烟寄。瓦罐就泉烹,舒卷黑云腻。
荔枝非其伦,岕叶差可比。始信深山中,自然有真味。
小队从容晓出城,无边光景逐人行。春明门外鸾声动,长乐坡前马足轻。
清渭水光遥入望,终南山色近相迎。林边吠客谁家犬,柳外呼人是处莺。
极目云烟春淡薄,满前石子路峥嵘。山翁争迓车舆过,村妇咸惊鼓吹鸣。
茅屋炊烟桑叶暗,河桥酒幔杏花明。行厨内竖供茶茗,小寺痴僧进菜羹。
千载风流馀故事,一时宾从总含英。游观肯惜花前醉,倡和多於马上成。
兴尽归来天未晚,无劳灯火候麾旌。
久不观陶诗,彷佛如前生。忽此迫重九,意是渠所名。
我方卧病中,斋居忘昏明。不知檐雨落,但觉奔涛声。
两儿绝可怜,弱者才五龄。深悯乃翁惫,取酒前为倾。
岁月已如许,我衰难复荣。但愿此可安,闾里无异情。
何必议徙居,终焉计将成。
不用人扶醉里归,水边杨柳晚风微。一年春事又将半,三月捷音何太稀。
莫倚书囊谈未事,却凭藜杖步如飞。入城彷佛严更动,冉冉花香尚满衣。
枕湖列层岑,葱郁聚云族。出郭才三里,方舟渐通麓。
曾邀昔贤赏,名胜皆可录。双峰夹亭榭,崇阜富杉竹。
我家世结邻,数椽依古木。怀钦索遗址,半与松根伏。
碑缺篆无存,揣文须穆卜。坡仙岂遂往,或寓幽人屋。
据梧缅高风,秋阴吹肃肃。
幽居际世难,吾侪非默客。问业得相长,良会称罕逢。
孝陵泣奇梦,文明伤故封。仗节在敢谏,逆鳞批九龙。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