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柏作书匮,匮牢柏复坚。收贮谁家集,题云白乐天。
我生业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小大三千篇。
诚知终散失,未忍遽弃捐。自开自锁闭,置在书帷前。
身是邓伯道,世无王仲宣。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
天地大逆旅,浮生远行客。大无万里异,远不百年役。
乘流惟其遇,得性从所适。何必思旧乡,而复名一宅。
此邦非吾土,此庐非我迹。彼我苟巳齐,宾主不足择。
终树宿所好,及閒易为力。芳草十馀品,往往手自植。
春风二月交,重叠庭下碧。欣欣生意好,一一见颜色。
对之默终日,澹若无情极。四时背人驰,壮士每叹息。
忧来忽无方,外物不可释。中和一相伐,头发先为白。
萱乎尔能忘,于我独有德。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数十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入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词,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傥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傥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唯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余尝就老胥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词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词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众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词无谋、故者,经秋审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方朝犹是未明天,玉戚轮竿已俨然。百兽蹲威绘幡下,万臣效职内门前。
忆昔南都沦覆日,金公忠烈间世出。崎岖入闽慨熊公,国脉犹思延万一。
天意亡明势莫回,残生皈命维摩诘。南渡文山有故乡,北征子美无家室。
一瓢一钵返江南,三峰得法华山律。花宫今日蘖庵师,丹陛前朝司谏秩。
华山圆寂葬黄山,争光日月金公匹。我游黄山至云谷,铁夫留我方丈宿。
松间忽到两肩舆,一是老尼一儒服。自言金姓阆客名,奉姑扫塔黄山行。
姑受蘖庵亲付嘱,言之未尽涕泗倾。太史正希是我祖,隐士静思是我父。
我父垂髫遭乱离,我祖捐躯报故主。祖有女兮年十九,迸泪深闺携弟手。
惊传余胤破巢搜,负弟仓皇窜林薮。兢兢形迹恐人知,祝发团茅苦相守。
天下承平弟长成,归理家园为娶妇。弟复生儿喜可知,莫谓偷生惭杵臼。
金熊先约成秦晋,兵燹存亡断音信。蘖庵即是我姑翁,往劫沈灰休更讯。
人生苦海叹茫茫,超登彼岸藉慈航。慈航道人翁所命,了却三生梦一场。
今年我姑七十八,参破石头知路滑。父悲早世未酬恩,惜我青衫难振刷。
听罢君言心感切,君家大义成贞节。须眉当日愧元戎,忍把忠良看渫血。
愿君保此黄发期,光昭青史皇天知。
名山变幻不可知,飞云作海何恢奇。淋漓元气来无时,倏忽波浪纷交驰。
霞光融融动晨曦,万顷旋见堆琉璃。此时群仙笑且嬉,手弄云水相追随。
莲华峰头望陆离,如坐翠艇游天池。仙僧行脚经年载,为我明明说真宰。
五更天风变崔嵬,独坐云门看挥洒。前峰后峰荡晴采,似云非云海非海。
烟鬟螺髻须臾改,一气冥濛卷块垒。莲蕊松林尽蓓蕾,共入烟云化苍澥,下视奔腾动堪骇。
天都翠微参碧穹,灵气上与层霄通。阴晴朝夕各不同,如启橐籥开元宫。
初见谷口云滃滃,忽觉天半波汹汹。三十六朵青芙蓉,动影出入苍涛中。
翠嶂都觉浮虚空,天日无际博桑红。浮丘生与容成公,跨鲤游戏乘仙风。
下界时响泠泠钟,到眼浩荡开心胸。岂有旋转推鸿濛,造化幻影知无穷。
风声水声去何疾,云兮海兮转无迹。皎皎羲轮照奇石,依旧诸峰挺寒碧。
我为云海谣,欲作云海樵。黄山山头暮复朝,日餐流瀣居云巢。
云为醴兮星为瓢,吐纳清气如灵潮。芝膏朮饵手自调,俯弃尘世同鸿毛。
列真一旦抗手招,为驾采鹿驱仙轺。东溯溟渤西神皋,瞬息千里何飘摇。
空中雅奏鸣天韶,可以狎视烟海穷云霄。喜君却住黄山坳,逸气欲与山争高。
通眉秀骨森清标,爱客为我披蓬茅。君诗君笔亦复超,我歌我谣庶勿嘲。
君不见山南阴阴杂檀柘,我有先人白云舍。鹤背从君傥同跨,遥指横云古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