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御前曾刻百篇书,可但常披无逸图。二帝三王俱宝鉴,江心百鍊定何须。
江淮米贵抵兼金,振廪行糜费酌斟。欲辑流亡无善策,苦求刍牧赖同心。
嗷鸿集泽皆亲见,鸣凤朝阳愿矢音。暂醉莫辞京口酒,雨丝帆影绿杨阴。
历历银飙帘外落,又是一番节序。今宵停宝杼,正南部烟花,西风牛女。
端正窥帘,轻狂换盏,多少良俦俊侣。有白发何戡,青春张绪,流商刻羽。
渐露湿瓜筵,月穿针孔,纱幮无暑。醉摇栀子树。是郁金堂后西偏路。
谁知道、三生杜牧,前度刘郎,重来还到听歌处。钿盒一朝分,记不起、长生私语。
算此际、情偏苦。离多会少,岂独天边河鼓。客且歌完金缕。
明轩洞豁筠帘遮,众宾环堵且勿哗。东西对垒建旗鼓,圜奁方局无参差。
五岳不动四目动,破灰槁木形神悚。冥茫淬厉炼心兵,多算少算务持重。
战国纵横术细论,车箱井栏旧谱存。日月九天黄亦道,风雨八阵死生门。
初投数子绝跬步,中边错落星辰布。玉滋霞岛冷暖殊,手落纹楸后先互。
俄焉两敌渐纷争,虚堂杀气宵腾腾。每于袖手旁观暇,如听金戈铁马声。
暗伏明挑先冥索,出入神鬼煎精魄。九边飞角取远势,一著攻心乃上策。
淮阴将兵信指挥,钜鹿破楚操神机。鏖战昆阳雷雨击,虎豹股栗屋瓦飞。
鸟道偏师方折挫,余子纷纷尽袒左。忽讶奇兵天上来,当食不食全局破。
虎斗龙争古战场,嬴颠刘蹶势靡常。到底输赢归小劫,烂柯人已阅沧桑。
坐隐仙家藉养性,君今海内推棋圣。奇童争并邺侯称,常势真堪积薪竞。
玄玉文犀照短檠,眼中成败最分明。夜半局终凉月上,满窗花影覆空枰。
白石清泉映绿芜,竹居潇洒一尘无。客来谁与开笼鹤,人好吾方爱屋乌。
隐迹未曾离畎亩,诗名早已遍江湖。将门书种当奇遇,志在行扬慕独孤。
露阙双开太素天,通明殿里宴群仙。娉婷后队琼花簇,潇洒前班玉笋联。
步月霓裳轻冉冉,御风鹤氅捷翩翩。大珠玓瓅遗悬佩,碎璧玲珑委堕钿。
掩日韬霞呈绝巧,镂冰剪水斗清妍。淫池桃熟迎王满,银汉槎回送使骞。
上界乘时誇富贵,下方何路告颠连。自从宇宙纵横乱,顿使闾阎苦乐偏。
出塞共愁貂帽重,趋朝争美鹄袍鲜。未春上苑先飞絮,不夜边城正折绵。
阴窖孤忠苏武节,空斋独冷广文毡。羊羔已属将军饮,凤髓还归学士煎。
僵卧洛阳晨闭户,清狂剡曲夜回船。软裘快马增朝爽,破屋孤铛压暝烟。
狂走平原丞相犬,饥鸣废垒伏波鸢。梁园作赋频呵笔,灞岸寻诗懒着鞭。
入地岂应蝗灭迹,聚沙那辨鹭联拳。谪潮未免衔冤去,破蔡终期奏凯还。
粪壤眼前蒙暂庇,阱坑脚底已虚填。尽驱瘴疠南侵越,直逞阴威北犯燕。
就暖羽毛违绝漠,避寒鳞甲蛰深渊。楼台远近皆妆饰,陵谷高低悉变迁。
已诈清宵为白昼,还诬歉岁作丰年。舣滩渔艇愁胶柂,失道征鞍畏没鞯。
隐匿瑕疵称净域,朦胧硗确号平田。声随折竹惊欹枕,影逐残梅乱舞筵。
助虐骤添风凛烈,恶明深妒月婵娟。蟹行莎尽宁知止,蚕食桑空未肯眠。
欺老虐贫俱实效,呈祥表瑞总讹传。何当红日升旸谷,尽化流凘赴百川。
水车山前溪月白,去年曾作寒夜客。主翁团坐竹炉红,老姥烧茶多喜色。
今年又宿邻西家,柴门临水竹交加。眼前风物总如旧,只有疏篱梅未花。
平生到处多清兴,聊对沙鸥发新咏。明年强健又重来,沙鸥笑我胡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