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的这种词,都是短幅的小令,况且明白如话,不待讲析,自然易晓。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饰装做,扭捏以为态,雕琢以为工,这些在他都无意为之;所凭的只是一片强烈直爽的情性。其笔亦天然流丽,如不用力,只是随手抒写。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起笔“林花”,但不是重点,重点却是“谢了春红,太匆匆”:林花凋谢,遍地落红。花开花落几时许?春去太匆匆。无奈啊,娇艳的花儿怎么能经得起那朝来的寒雨晚来凄风?春季是最美好的季节,“春红”是最美好的物品,“红”最美丽的颜色。这样美好的事物突然间竟自“谢了”,而且是“太匆匆”,多么令人惋惜感叹!以“春红”二字代花,乃至极美好可爱之花,既是修饰,更是艺术;随手拈来,直写事物,乃天巧人工之笔。作者以花比喻一切美好的事物(当然也包括人的美好生命),这就具有更丰富的内容。“谢了”二字中所表现的惋惜感叹之情本已十分强烈,然犹嫌言不尽意,复又于其后加上“太匆匆”三字着力形容,使惋惜感叹之情更加突出。一个“太”字,责怨甚也。在后主看来,好端端的一个“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南唐之匆匆衰败,顷刻灭亡,不正象林花之突然凋谢吗?这林花的形象中,深深寄托着失家亡国的悲伤。短短的六个字中,包容着极深广的内容。这便是所谓取一于万而涵盖万有。杜甫《曲江》“风飘万点正愁人”,晏殊《破阵子》“荷花落尽红英”,表现的都是对有情之生命面临衰败之际的哀惋感叹之情,但都没有后主这句的感情深厚。此处的“春红”二字己远为下片的“胭脂”作根,相互照应。时序推迁,林花凋谢,这本是有情之生命的必然,“春红”自然衰谢,虽是可惜,尚可开解,如今却“太匆匆”地遭到“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风刀霜剑”的不断摧残,于是寄予了愤慨的责怨。《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词》中写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和后主的这句词描写的情景十分相似。“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个九字长句道出了林花匆匆凋谢的原因;“朝”与“晚”、“雨”与“风”的对举,极尽朝风暮雨摧残施虐的无可抗争之悲绪;也抒发出了(对“物”、“我”一体的)哀叹!“无奈”二字进一步表显出人们无力回天任风雨,只有“无可奈何花落去”无能为力的怨恨愤慨了。
下片写惜春、恋春、恋春红,叹不能再复重。人生长恨有如水长东。“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风雨后满地的落红,像是美人脸上和着胭脂流淌的眼泪;见花泪,人心碎,悲伤凄惜心迷醉;相问何时能重会?叹,人生从来怨恨多,恰似长江东逝水!面对美好事物之殒落,而又爱莫能助,其情该是何等痛苦难堪。所以接着便由写花的零落,转到写人思想感情之痛苦。“胭脂泪”是说飘落遍地的红花,被夹着晚风吹来的寒雨打湿,犹如美人伤心之极而合着胭脂滴下的血泪。“胭脂泪”三字是用拟人手法由花转入写人的交接点。胭脂,是林花着雨的鲜艳颜色,它指代的是美好的花,象喻的是美好的人生,美好的事物。泪,就花而言,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雨”;就人而言,是“感时花溅泪”的“泪”。花之雨滴犹人之泪点,人之泪点犹花之雨滴。雨泪交流,物我同一,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何者为雨,何者为泪,其状物抒情真是传神入妙。词人赋予“谢了春红”的“林花”以“泪”,就使其人格化了,这“泪”既是“林花”哀伤自己匆匆凋谢的眼泪,也是词人自己的惜红伤春之泪,当然,这一切都是以词人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的。——是词人有感于昔日的帝王生活,在那“朝来寒雨晚来风”的袭击下,——在宋兵的刀枪威逼下,过早的被断送,因而流下伤心之泪。这“胭脂泪”就是“以血书着”!“胭脂泪”三字,异样哀艳,尤宜着眼。这是援于杜甫“林花着雨胭脂湿”的名句。以“泪”代“湿”,于是便青出于蓝,而大胜于蓝,便使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无限。“相留醉”三字,含蓄蕴藉,情意婉转。不仅是写人与花互相留恋到了如痴如醉的情境;更是写见林花遭风雨的无情摧残、匆匆掉落惨景后的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的情状。“无可奈何花落去”,春归去,人将亡;正如后主的自叹:“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泪”字神奇,“醉”亦神奇。此醉,非陶醉之俗义,盖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几时重?”落花有意,然而风雨无情,美景难再。“破镜不重照,落花难上枝。”“此恨绵绵无绝期!”过片三字的三叠句,前二句换仄韵,后一句归原韵,紧接一个九字的长句,有韵律,节奏感强,别有风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是运用叠字衔联法。前六字写“恨”,后三字写“水”。啊,“人生长恨”之绵绵无期,犹如那滔滔滚滚东流的江水,无穷无尽、无止无休。“东”字与前面的红、匆、风、重等字谐韵,字韵响亮,节奏感强,在句式结构上,它与上片末句同为连贯的二四三式的九字长句,它的感情凝重而又一以贯之,犹如突然决堤的汹涌奔流的江水,这是词人肺腑中倾泻而出的感情激流,这是词人深深的哀叹!上片的“朝来”、“晚来”与下片的“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其异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
过片三字句三叠句,前二句换暗韵仄韵,后一句归原韵,别有风致。但“胭脂泪”三字,异样哀艳,尤宜着眼。于是让人们想到杜甫的名句“林花着雨胭脂湿”(《曲江对雨》),此乃南唐后主也熟读杜诗之证也。后主分明从杜少陵的“林花”而来,而且因朝来寒“雨”竟使“胭脂”尽“湿”,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后主在过片竟也写下“胭脂湿”三个大字,便成了老大一个笨伯,鹦鹉学舌,难有意味。他毕竟是艺苑才人,他将杜句加以消化,提炼,只运化了三字而换了一个“泪”字来代“湿”,于是便青出于蓝,而大胜于蓝,便觉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无限。
“泪”字已是神奇,但“醉”亦非趁韵谐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义,盖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末句略如上片歇拍长句,也是运用叠字衔联法:“朝来”“晚来”,“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其异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顾随先生论后主,以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盖明喻不如暗喻,一语道破“如”“似”,意味便浅。按这种说法,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尽泯“比喻”之迹,而笔致转高一层矣。学文者于此,宜自寻味,美意不留,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水,不舍昼夜,“淘尽”之悲,苏轼亦云,只是表现之风格手法不同,非真有异也。
谓无极不可状兮,造化之枢。谓无极可状兮,声臭俱无。
至哉濂翁兮,是创是图。后来诸老兮,交辨鹅湖。彼是此非兮,畦畛何殊。
究其指归兮,风乎舞雩。吾默会于心兮,徵以通书。
阴阳动静兮,何始何初。人人有是兮,奚问乎吕陆张朱。
我行至北方,所见皆一概。岂有田子春,尚守卢龙塞。
驱车且东之,英风宛然在。山中无父老,故宅恐荒秽。
浭水久还流,盘山仍面内。地道无亏崩,天行有蒙昧。
骋目一遐观,浩然发深忾。可怜壮游人,不遇熙明代。
元日书甲子,晓槃问五辛。颇记绛县老,宜有善颂陈。
君乎生是岁,早晚战伐尘。明年七十二,旧谍无纠纷。
斜飞滞栖枳,旁观叹积薪。欸乃来泽国,比屋多嚬呻。
何由跻寿域,君勿开荒榛。遗以大有年,在在鼓腹人。
非徒事勾稽,耄稚情日亲。溪流甚清泚,鹅山亦嶙峋。
胡为动乡思,便欲乞其身。驾言登东山,遐眺穷崖垠。
有时于沂浴,庶几远俗氛。平生布衣旧,方今鼎铉臣。
挽留不听去,好语温如春。悠然复少住,终惠此邑民。
九十以珍重,八十起渭滨。如君老益壮,眼明无眵昏。
精力殊未衰,齿宿意自新。盍陪英俊游,可是枯槁伦。
而况二三子,左右参鱼鳞。从翁取青紫,且姑置垂纶。
忆昨初相识,气象清以淳。而我已索如,发短不可耘。
蓬庐辱再访,顿觉双眉伸。大笑向我言,六甲那解轮。
惟须饮美酒,分饷良已勤。珍重君子意,自酌不及宾。
和气何盎盎,喜色何津津。长我梨与枣,平地即仙宸。
勿使他馈伤,小大相参辰。悛诵长短歌,尤足夷我神。
倘来视富贵,高情渺浮云。想其下笔时,健能斡千钧。
君倡我当和,撚髭檐屡巡。向来九老集,往往多沉沦。
亦欲相从去,病惫力弗臻。似闻纪初度,先我十二旬。
看君咏薰风,笑我醉霜旻。所期在千载,天地见本真。
耕夫有志如鸿鹄,一夕丹书发鱼腹。天教狐啸起英雄,遂使雌雄争逐鹿。
壮士生当举大名,身作陈王事乃成。分兵徇地多秦敌,一一诸侯尽膝行。
所置将军尽豪杰,纷纭竟使强秦灭。驱除已是霸王威,发难何殊汤武烈。
戍卒能为天下倡,何辞一战殉沙场。第一功归汉高帝,无双不数楚真王。
汉业皆因张楚业,千秋砀上陈馨香。
湘霞影透。认琼脂注凤,绿荷铜瘦。值抱得、几许芳心,恁惜别愔愔,替人垂又。
冷易成几,悔未乞、唾壶深受。更袖痕拂乍,断红堕点,化相思豆。
寂寂沉沉时候。只玉蛾怜恁,隔幮飞逗。听不了、子夜欢声,变一种凄凉,露前风后。
苦尔难干,问灰尽、爇还能够。惹楼人、拥髻娇啼,五更厮守。
天道不可见,往来孰令亲。求仁信繇己,循我得其真。
宿粮陟穹谷,问彼度世人。浮屠东入汉,老?西去秦。
骛神离宝命,歘景搴轻尘。屈理遂所欢,淫曼增迷沦。
孟轲丧齐梁,辩言隐千春。坚垒拒输攻,墨守固重闉。
倾筐贵所寘,室远愿不伸。夜闻曷旦急,秋惊络纬新。
时哉随逝水,极渚暇逡巡。
两袖天香出帝都,又看新绿上春芜。晴云古道青骢远,晓日高冈彩凤孤。
北海才名重南国,东坡政誉满西湖。老成不负台端选,昼锦如君更有无。
螺川东去水冥冥,落日乌啼宰树青。三径就荒陶令老,众人皆醉屈原醒。
锦袍仙去空怀李,华表归来或姓丁。遗墨尚存封禅稿,高风谁筑聘君亭。
如公我亦悲先哲,有子天教得宁馨。百世幽光应不泯,草堂长近少微星。
山郭五里馀,气象忽异色。蛟龙尝此蟠,潭水至今黑。
变化验莫穷,白昼起霹雳。山形抱江来,怪石莫倾侧。
有寺出其间,户牖立丹壁。微云垂鉴中,彩色画不得。
小阁才数弓,吐纳半江碧。日光涵游鱼,到底如不隔。
老竹风萧萧,长根擘青石。送声寄哀弦,往往动魂魄。
载酒同遨游,逢奇得搜索。形体相与忘,山林信吾适。
乃知人世间,舍此固怵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