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复碌碌,浮生如转毂。帝宏匝地罗,人窘弥天狱。
堕地三十载,强半是颦䠞。算喜无十星,量愁有千斛。
十五岁以前,师傅苦拘束。朝愁日上舂,暮愁书难读。
十五岁以后,龟手事场屋。儒中卞去头,宦网又缠足。
千眄得一官,万眄得微禄。谁知徼五斗,妻子转枵腹。
颜色低上官,肝肠枯案牍。举止动得过,憎恚若相触。
月不十回圆,酒无三朝熟。来者不可知,去者不可赎。
欲留色枯槁,欲归心彳亍。一病觉昨非,万仞遂黄鹄。
勿以径寸荣,易兹寻丈辱。
平生取友孤竹君,馆之山崦与卜邻。风衿月佩霜雪身,只谈风节不论文。
我开西斋对清润,每嫌隔窗不相近。别来桃李一再花,我长在外君在家。
归来西斋挂窗处,此君忽在窗前住。绕墙检校无来路,此君来路从何许。
向来先生初出去,遣猿看墙鹤看户。如何鹤睡眼未开,此君一夜过墙来。
明朝稚子满庭砌,豹文玉骨龙苗裔。春风吹堕锦衣裳,仰看青士冠剑长。
先生岂惜窗前地,与君同醒复同醉。
莫以齐门铗,悲歌尽日弹。醉君桑落酒,不敌郡斋寒。
次第香名费递排,春风消息透吟怀。虚无册子饶褒贬,重话金陵十二钗。
故园芜尽,便轻赍、归去依然飘泊。旧拣牵船终隐地,头白团焦谁托。
隔岸千山,长堤船里,大纵渔樵乐。稻田如绣,映林多少村落。
最爱西跨湖桥,峰回水抱,丹翠供斟酌。为画吾庐深竹底,小缀风栏云幕。
春至桃花,秋来枫树,随意施丘壑。贺祠红处,酒旗斜飐楼角。
暮宿莲塘云,晓策釜山蹇。乡音虽渐改,百里未云远。
西风阡陌凉,亭午日犹暖。野店带溪桥,鹅鹜乱清浅。
担夫柳阴卧,行子荻棚饭。萧萧草露白,牛羊下遥坂。
前路问耕夫,烟中指候馆。
牧童驱犊过前溪,我忆当时锦障泥。牛背马蹄都一梦,前山那复问高低。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